脆脆鲨

宠物

他们楼底下的告示牌贴了张寻猫启事，一只花色玳瑁，阳光底下拍的照片，瞳仁只一条线，露着一对尖牙，看着怪凶的。底下留了个微信号，写着易先生。王俊凯赶忙扫了一边的二维码，戳进去那头像也是这只玳瑁，他犹豫半天，直到身边的金毛呜呜叫了，他方才收了手机，始终没有加上微信。

 

他想事情总是水到渠成的好，趴在床上点开那张微信头像，又点开自己偶尔拍上的照片。里面是他们小区新弄的草坪，远远地蹲着一个人，一群流浪猫围着他。

 

凝视着这抹背影，忽然就把那些徐徐图之，顺序而来的道理抛之脑后，只觉察到扑腾心跳。

 

这人姓易，他原先也不知道他叫什么，是隔壁邻居的居委会阿姨告诉他的，只因有人要处理小区这群流浪猫，找了居委会，言辞中提到了这位喂养的住户。居委又去找了他，按阿姨的话来说，这人就是块石头，十分不通情理，说话待人都冷硬，她们一群老太太去了，也不知道倒杯茶给客人。

 

谈话间，王俊凯探听出他的名字来，易烊千玺。王俊凯心里想，好特别，果然人如其名。

 

他第一次见他是在他家窗台边，千玺住的那幢楼恰巧就在他走的小道旁。王俊凯那天正遛他那条叫作卷儿的金毛，突然卷儿就奔起来，他一时没牵得住，便被狗拉着走，一会终于慢下来，倒是走到条不经常来的小路。

 

他一环视，看到旁边这户人家的外窗沿上对着趴着两只猫，一只橘猫，另一只就是那玳瑁，两猫面前各放一个食盆，粮已见底。他觉得有意思，就想先把卷儿拴在那里，怕它一会叫起来。正谋到一个好地方，路另一边的一棵白玉兰，刚走到那里，一回头，看见那户开了里窗，一个年轻人站着往盆里倒猫粮。

 

他整个人白净非常，眉眼冷峻，手上却十分温柔，有一下没一下地顺着猫背，不时挠挠它下巴。他倒也没看到王俊凯，片刻关窗回了。独剩王俊凯一个，靠在那玉兰上，一手还牵着狗，兀自发呆。

 

一阵风来，折了一瓣白玉兰，砸在他肩膀上。

 

从此后，他时时能在遛狗的时候看见这个住在一楼一室的年轻人，偶尔是看他在外面草坪喂猫，偶尔是他喂窗沿边的那两只猫。这人像是突然冒出来的，总在他眼前，穿着各式衬衫，面上冷然，动作却一派温柔。

 

他大概是个外冷内热，极有爱心的人。

 

千玺这两天稍有点心烦，开窗给沿上胖墩墩的橘猫倒了粮，看它吃得心满意足，伸手挠挠它的脖颈，“你哥丢了，你也不担心。”它倒真不担心，眯着眼打哈欠。

 

他拿出手机点开微信，还是没有动静，叹了口气，出去喂外面那群祖宗了。

 

小区里那群猫，光听到他提溜的塑料袋的声就全凑过来了，五六只都仰着头朝他撒娇讨食。“阿毛，阿毛。”他唤了两声，没一只搭理他，都埋头苦吃。

 

回去总算有人给他发了消息，名字叫卷爹，头像是一条金毛露着肚皮，四脚朝天的样子。他底下写说看到寻猫启事，想帮着找。也就是不知道阿毛去了哪里，千玺点了拒绝。

 

他想错了，这人是面冷心冷，拒人千里。

 

王俊凯一腔热血泼在冰上，五脏六腑都像冻住，手机从手里掉下来，摔在他仰躺着的脸上。他是被刺激到就要反弹的性格，一个雷劈下还要蹦哒几下才够。

 

临出门前，他趴地上拥抱了一下睡着的卷儿，在它耳边悄悄讲了声，“你爹走了。”

 

千玺正边写稿边暗自后悔没给阿毛拴个定位，忽听见敲门声，从猫眼里望过去，是个不认识的小个子，眼角似翘非翘，搓着手，很不冷静的样子。他也不给开门，就隔着门问，“谁啊。”半天回了个，“我啊。”

 

千玺只当自己没听清后面的话，稍开了条缝，只露半边身，“谁？”王俊凯屏了口气，“您好，我是住在39号201的王俊凯，初次见面。”“201？居委会的人吗？”“不是，我隔壁是居委会的，我不是。”他刚想仔细解释，一想不好，这一鼓作的气，不能断了。

 

“不是不是，我不是来说这个的，其实我关注您好久了。”千玺眯眼细细打量他，穿着件红色连帽衫，黑色牛仔裤，想是不大。

 

“我觉得我喜欢你。”砰，他细软的额发，被关门时带起的风撩开。

 

千玺当他疯的，王俊凯只觉得能说上一句话也好。他的这股气，要绵延得很久。

 

于是千玺就时常能在傍晚时分见到他牵着一条金毛，在小区逛来逛去。他刚打开窗喂那只橘猫，王俊凯就从远处走过来，那条金毛犬被拴在一边的玉兰树旁，“你好。”千玺并不搭理他，他也不恼，“你丢的那只猫，好歹告诉我个名字，才好托人找。”

 

他听到是阿毛的事，才回答，“你能找到？”“我问问朋友，他在附近宠物店上班，经常有人捡了猫给他的。”“阿毛。叫它有反应。”“阿毛。好的。”他刚低着头把事情在微信和朋友说了，窗也就关上了，橘猫张嘴打个哈欠，王俊凯无奈点点它的头，橘猫磕巴着舔舔毛睡了。

 

卷儿看他过来，欢欣鼓舞地蹦了一会，王俊凯揉揉他的头，偶然回头，看窗户又打开，千玺看他一眼，收了橘猫的食盆，又关窗转身。又是这样距离，又是这样一眼，玉兰却谢了焦黄一地。

 

猫没找到，还碰见个奇怪的人，千玺把稿子写完，接到一通他家里的电话。“你姑家的儿子结婚，你去不去吃喜酒啊。”“不去，礼钱我这就转过来。”他妈妈那里诶了一声，“你这两天好吗，要我过去看看你吗，也没人照顾你。”

 

她正长吁短叹的，千玺想是有两个礼拜没回去过，“我周末回家来看你们。“他妈妈连声说好，才挂了电话。他这样年纪了，还是孤僻冷漠，总一个人，也不大出去，父母总是不安。

 

千玺拉开窗户，阿毛还没回来。

 

窗外那棵玉兰已经谢了精光，树底下一人一狗瞎蹦跶。那人慢慢走过来，“你好。”千玺没有做声，只是看了他一眼，穿了一件印花卫衣，只怕还在念书。“我前几天说的事，你不要放在心上。”

 

他不接这个话茬，只问，“阿毛有下落了吗？”“哦，他说是有人拿过类似的玳瑁来，但叫它没有什么反应。”他低头调出一张照片给千玺看了，“你瞧着是吗？”千玺接过来看，是有几分像，“不是。”王俊凯观察他神色，试探开口，“我之前告白。”

 

他刚说完这个词，千玺就要关窗，所幸王俊凯眼疾手快地拦下来，千玺倚在一边的墙上，斜睨他，“你几岁了。”“二十九。”

 

他们竟是同龄的，只是他穿着相貌，让他误会了。

 

千玺面上自然是看不出惊讶的，他把之前想好的那番话变了一变，“二十九了，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吗？”“知道啊。”他倒是很理所应当，“我心里喜欢你，就来告诉你了。我现在还是喜欢你的。”

 

“你喜欢我什么。”“不知道。”王俊凯嘿嘿傻笑。

 

“心里话？”“当然真心。”千玺再看他一眼，仍旧是笑容满面，看不出年纪。

 

他关窗走回写字台，觉得空落落的，想着王俊凯，想他大概是那种自小就开朗外向，读书的时候就能和人打成一片，工作也是如鱼得水，能和亲戚交谈甚欢的类型。自己怎么样，反着就是他的模样。

 

他是天生不怎么喜欢说话，也不大笑，没几个朋友，工作只和编辑交接。除了生活必须和喂猫，他几乎不出门。他实在是不太会说话，话题也找不出，也不爱听别人世俗的道理，难免避不开钞票，社会，婚姻。倘或有人和他提起这些，他寥寥几字就敷衍过去。

 

所以，做人怪哉，他也并不是喜欢孤独的，只是没找到个知己，就把心思全放在一团团毛茸茸的宠物上。他喜爱猫，觉得它们自有活法，不为外物而变。不像自己，既讨厌人一群凑在一起讲个不停，又觉得一个人百无聊赖。

 

他写稿时曾写过古时终南山隐士一流，嘴上是出世的道理，仍逃不过为官作宰的世俗。从心从心，他不过是个心里空空如也，无事可期的人。

 

王俊凯倒是开心得很，这两天和千玺多说两句话，都要躺在床上细细回味。他总结出一点道理，就是告白是告白，追求是追求，告白得要勇往直前，追求就是要细水长流。阿毛总没下落，他又托人问，第一次见阿毛的时候他和对面的橘猫一般大，再过了一月，它就只有那橘猫的一半了，所以王俊凯老觉得它瘦小，千玺不照顾它，去哪里饿着，恐怕它扛不了。

 

这天千玺在小区草坪喂猫，王俊凯打远处看见，先探头找能栓卷儿的地方。他慢慢踱到千玺身边，蹲在他旁边，“你好。”千玺第一次回了他，“你好。”王俊凯只恨蹲着不能跺脚，否则他一定激动地能把地都踩塌。

 

听他叫了两声阿毛，王俊凯问，“阿毛回来了？”“没有，想喊喊它，或许就回来了。”他喂完站起来，王俊凯急忙说，“等等，我把卷儿牵过来。”卷儿活蹦乱跳的，千玺想倒是像它主人，“我给它取的名字，叫卷儿。念起来方便。”

 

金毛易亲近人，千玺低低叫了一声，它便雀跃地扑上去，王俊凯连忙拖住，拍了下它的头。千玺倒是蹲下来，用他揉猫的手法搓揉卷儿，它很受用，一个劲拿头蹭千玺掌心。他本身气质阴郁，笑起来却有两个涡，如云散见月，朗朗清清。

 

王俊凯又呆呆站着，自家的狗都要和千玺跑了，他才醒过来，“卷儿！”千玺看看摇头摆尾的金毛，“它想走走，就一起吧。”他这次是沾了卷儿的光了，和千玺并肩走到他家楼下。两人一狗地走着，王俊凯陡生岁月静好之感，浮想联翩，他连日后两个人一起遛猫遛狗的构图都想好了。

 

“到了，再见。”王俊凯才回神，露着他一贯笑脸，“明天见。”明天见，可期可期。千玺垂着眼，转身开门，“明天见。”王俊凯并不明白，再见与明天见的差别，他是天然乐观，拉着卷儿两只前足，蹦跳着在人家楼门口转圈。

 

千玺透过窗户看见了也没喊他，看了一阵，看他回家背影。窗沿上的橘猫，不小心打滚从上面翻下来，千玺抱住它肥软的身子，低声一句，“傻的。”也不知道说的是谁。

 

王俊凯简直像个打卡器，按时报道。他话很多，又密，前些日子和千玺不熟，一直屏着没发作，现在简直如同竹筒倒豆一般，千玺只是听，不常回话。他心里却不怎么厌烦，王俊凯只是说一些琐碎事，就好比，“我今天要回去烧咖喱。”千玺点头。他又说，“咖喱分好多种的，放点椰浆就更浓啦。”“咖喱，不就是咖喱吗？”

 

王俊凯侧头起劲，“泰国有些咖喱是偏酸口的，你喝过冬阴功汤吗，大概是那种酸味。”千玺摇头，王俊凯自觉把卷儿拴在一边，看他蹲下来喂猫。阿毛还是没有回来，千玺还是照旧喊它两声。

 

这些天居委会反复找他提关于小区野猫处理问题，千玺以一己之力全部扛下，说是要带这几只做绝育去，大笔的费用，他也是干脆利落，不眨眼，居委会看他态度坚决，实在没办法，只好找一个人监督跟进给猫绝育的事，被王俊凯揽下来。

 

“阿毛在的话，也顺便给它做一下绝育。”千玺挠着手底下的小猫脑袋，“你回去给那些阿姨说都弄好了，再把照片给她们看了。”“我老早就和阿姨讲了。”他也摸摸小猫脑袋，小猫倒不是很喜欢他，朝他龇牙咧嘴的，王俊凯也朝它张嘴作怪。

 

刚回家没有多久，就有人咚咚敲门，王俊凯捧着一盒咖喱站在门口，笑得像个小太阳。“我做多了，送你一点。”“我有晚饭。”“再加个菜嘛，菜不嫌多。”说着就扭进来，千玺家和他本人风格一样，干净整洁，没有一点多余。

 

他平时没有朋友来，什么都端不出，连个杯子都没有，只好从冰箱里给他拿了瓶矿泉水。他两手抱着这瓶水，像环着什么稀世珍宝。“不打扰你了，我这就走了。”他又依依不舍地环顾了一周，手心被瓶外的水珠沾湿。他倒很知进退，知道千玺喜欢独处，却又控制不住自己，流露着不愿意离开的神情。

 

“要不一起吃饭吧。”千玺看着他把塑料瓶都捏得哗哗响，一对虎牙洁白又明亮，忽然想起阿毛。

 

他说的没错，加了椰浆的咖喱果然要比一般的浓厚许多。一顿饭吃完，王俊凯也没把那瓶水拧开。千玺送他到门口，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睛，“你还在喜欢我吗？”

 

“嗯。”

“喜欢我什么？”

“不知道。”

 

他揉乱王俊凯细软的发，不再看他赤忱的眼，“明天见。”王俊凯还握着那瓶水，笑得皱巴巴，“明天见。”

 

他回去后，仰躺在床上，手里旋着那瓶水。灯光从水中穿透，普通一瓶水也能被他看成柔波似的康河。到底是什么时候察觉到这份心情，大概是他发现世上并没有那么多巧合，怎么从那刻起就能常常看见千玺。

 

追根究底，不是机缘，是他有心的寻找。

 

想知道此刻他在做什么，想时时见他，想和他说上一句话，有时候又不贪婪那么多，只是喜欢他，只是回味这份感情，就叫人哑口无言，悸动颤栗。

 

于是沉溺，于是欢喜。

 

千玺已经习惯每日报到的王俊凯，只是这一天没有来，他强行按捺住不知何处来的疑问不安，勉强回了家，也写不出什么稿来，颇有点恍惚。坐在沙发上发呆，看着转动的秒针，想着时间。他们认识是阿毛丢的第三天，到现在恰好一月，千玺怀疑这一切都是假象，是他思虑阿毛过度，那个活蹦乱跳，永远朝气蓬勃的青年不过是他的幻想，只是为了来日可期的幻想。

 

不禁自嘲这个无端想法，到底是思虑谁过度，才变得这样患得患失。

 

门被叩响，他迟疑一秒是否幻听，就赶不及的去开。王俊凯就站在门口，头发湿哒哒地粘在一起，却还是笑得光芒四照，“带卷儿出来，没想到下雨了，只好先带它回去。又想还没告诉你，就又过来找你。”

 

千玺想伸手捻一缕他的湿发，又生生忍住，“到我这拿一把不就好了。”“接了要换，一来二往的，怕你觉得我有什么图谋。嘿嘿。”他拿手把粘在一起的头发搓开，“我就来说这个，先回去洗澡了！”

 

千玺喊住他，“你到底喜欢我什么。”不等他给出不知道的回答，他讲，“只是这张脸？我不过空有躯壳，内心贫瘠的一个人，不值得你这样喜欢。”王俊凯凝望着他半晌，“我不知道，只是喜欢你，脸，长得好看的千千万，也总有人有你这样的性子，但我不喜欢别人，我只喜欢你。”

 

只是静静站在那里，便是心上一点光，旁人怎能及半分。

 

他已诚挚到这份上，仍旧看得出千玺的迟疑犹豫。千玺没有喜欢过什么人，一无所知，又胆怯自艾，是见过衰败的赤子，进退两难。

 

“我先走了，不知道明天能不能见。”他看着黑色卫衣的背影一点点模糊，最后消失在他的视野，是谁关上的门，是自己吗。

 

第二天，他没有来，千玺也没有出去，雨下得更大，可谓滂沱。

 

第三天，他还是没有来，千玺烧了一次咖喱，没有之前的味道。

 

第四天，阿毛回来了。它从窗沿跳下来，浑身湿哒哒的，钻进躺在沙发上发呆的千玺怀里。千玺拿着毛巾把阿毛裹起来，放在胸口，贴着它的耳朵问它，“你去哪里了，这么久。”阿毛舔舔自己的爪子，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它回来了，千玺却觉得什么东西丢了，胸口空落落的，不知道丢了什么，也不知道去哪里找。阿毛露着两颗尖尖的小牙，舔舔它好久未见的主人，千玺手指濡湿一片，他摸摸那两颗小牙，总觉得十分怀念。

 

“明天为什么不能见你呢？”他慨叹。

 

王俊凯这两天病得迷迷糊糊，依稀记得自己好像又被拒绝了一次。他刚出一身汗，总算脑仁不疼，清醒过来，就有人按门铃，他裹着被子去开门，看见千玺杵在门口，还没来得及问他怎么来了，他先开口。

 

“您好，我是52号101室的易烊千玺。”他微笑，“我觉得我喜欢你。”

 

来日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