脆脆鲨

静安买房 指日可待🔥

与一个万姓写手交好 且关系甚笃

芙眉

第一次见她是在傍晚,约到圣诞了,街两侧树上挂满各色霓虹灯。怪讨厌的,西节罢了,都是凑热闹,人到处三五成群地堆在一起,吵吵闹闹。那女孩子站在一棵将我眼要晃花的树下,一头蓬松松卷发,穿一件灰格子呢大衣,人来人往,我也从未见过任何她的照片,却直觉是她。我走前去朝她微笑打招呼,好歹让自己看起来不像是街头推荐化妆品的,“请问,是王小姐?”


 

她抬起头,看了一会我,突然咧嘴笑了,一排齐白牙齿,“嗯,我是。”这便是我第一次见她,日后回想起来,倒还有几分蓦然回首,灯火阑珊的意境。这样包装回忆下,我甚至觉得她眼神有一种少见的女孩子的朦胧。但后来小王与我讲,她那天没戴隐形,对焦不起,并不是我钟意的朦胧。


 

她是我的新房客,特意约了时间看房,我信不过中介,她也信不过,这点上脾气相投,住所不可经手他人,须得亲身来验。


 

她看着如同时下的小姑娘,无时无刻不光鲜亮丽,但却不咄咄逼人,小孩似地坐在床垫下颠了两下,笑嘻嘻地问,“这个床垫也算我的吗?”“当然了,王小姐。”她站起身,“不用叫我王小姐啦,您叫我小王就好了。”


 

小王,听着像是对某个不熟下属的叫法,我原以为女孩子该亲昵一点的,“或者叫你凯莉?”“不要不要。”她脸皱起苦笑,“我不大喜欢这个名字,我爸给我取的,不土不洋。别人一叫,我都要起一身鸡皮疙瘩。”


 

我也不喜欢自己的名字,倒又有一点相像,我看着眼前的女孩子想,未来大概好相处。


 

“那我喊您什么呀?”她走近我,身上一股花香,“眉姐?眉姐行吗?芙眉,比我的名字好听一万倍。”她不知道我姓名中的往事,我也不喜欢与人分享,她再可爱合人心意,也不过是我的一介租客,一年后,她若不续租,我俩就是沧海间的两片萍。


 

“好啊,随你叫吧。”我把她送出小区门口,看她打车,向我摆手。是如今小姑娘太过无防备,单纯善良,还是这不过是现下人与人相处间流行的表面形式,热切的,熟稔的。


 

我不太了解这些,也不太想花力气了解,我比她大了五岁,能做的都做了,读书,恋爱,工作,结婚,当人家太太一段日子,又离婚,发现老公也不过是个室友,不过是住在一个房间。


 

生活厌倦我,我也厌倦生活,两看两相厌。


 

隔天,小王搬进来,她烧了一顿饭,满桌浓油赤酱,竟然有四个大荤。“我以为小姑娘都要减肥,天天含辛茹素。”她嚼着块东坡肉,大笑,“都是口头说说,我喜欢吃肉,特别喜欢。”


 

本地的味道十足,什么菜都尝出甜的来,来此城十年,我习惯了,竟渐渐也往鱼香肉丝里放糖。我吃的不多,每餐只吃六分饱,她眨巴着眼问我,“不好吃么?”“好吃啊,我饭量小而已。”她天真地笑,“也是,我比普通女孩饭量要大,还喜欢吃肉。”


 

但仍旧纤细修长,腰线如一抹月,年轻真好,她真好。


 

饭后她把头发扎成马尾,撸起袖子洗碗,两手纤纤,我怎好意思看着这双手遭洗洁精荼毒,“我来吧!”她有点讶异地看着我,我好笑,“怎么了,你觉得我做不来家务事?”她使劲摇头,马尾扫到我,她又不知所措。


 

“我是不会做,也不喜欢做。”我将她的马尾盘起来,梳成一个苞,小王身上有一股子气质,让人愿意与她亲近,单纯无害,又体贴人,我看着她侧脸,莹白,忽然想起我的二十五六岁。


 

我是不是也这样朝气蓬勃,如一颗新鲜苹果圆润饱满,竟记不得了,那时疲于奔命,如今倦怠乏力,一切都是恶性循环。


 

她真是很好的女孩,我也猜测她是否只是善于做表面功夫,人的通病,怀疑一切不属于自己的好。她住下一个月,我这间房比任何时候都有生气。


 

小王六点到家,有时带回来一束鲜花,我问她是否有男朋友,她摇摇头,“地铁口有个老太太卖花,我就买上一束。你闻,这花其实不怎么香。”她一向生活规律,回来定要自己烧晚饭,顺便把我的这份也做好,我总觉得占她便宜,这些事并不包括在条约里。


 

我拿这事和焦致讲,他曾做过一段时间我的房客,对我了如指掌,他听完与我说,“芙眉,你如今是有人照顾了,好福气啊!”他躺在病床上,每周做一次化疗,头发掉光,脸色惨淡,我甚至觉得他眉毛也快没有。但他还是十分慵懒地嘻笑,像在某个外国小岛上度假。


 

我曾和这样一个人共赴婚姻,分开后还经常见面,世上怎么会有我们这样奇怪的夫妻,前夫妻。“你如何,她来过吗?”焦致有钱,有房,曾有过一个喜欢的人。我与他的结合不过就是寻求一个落脚点,不至于飘在半空中,归根究底不是相爱,是志同道合。我本以为这样反而长久,没想到我与他都不是愿意等待的人。


 

又或者说,正是因为我们不相爱,他才不愿等我。“天晓得她在哪里。天上地下,我病恹恹地去找她?”他颇夸张,我笑笑,我很明白他嘴上这样说,心里仍旧等待,他还是喜欢她,直到生命的尽头。


 

我不喜欢冬日里的阳光,觉得冬天就该是冷的。


 

小王今天很晚都没到家,我有点担心,又怕她在外聚会,打扰人家兴致,只给她发条微信,问她何时回来。她回的很快,求我出去接她。我站在小区门口等她,看见她与另一个人并肩走来,她虽笑着却很敷衍,以我经验,大约旁边站的是个糖衣炸弹。


 

我迎上前去,她像只小兔奔来,那男生本想伸手拉住他,我却如棒打鸳鸯里的棒子,戳那不动。那男生面上有点恼火,我便最讨厌喜怒浮脸,毛躁青年了。他问我是谁,我答,我是她妈妈。


 

那男生大为讶异,反倒是我身后的女孩子笑出声来,像铃一般。她走到我身旁,抱住我一条胳膊,“就是我妈妈!”那男生不可置信地退了两步,还没等我说更过分的话前,自己跑了。回去一路上,小王都在笑,“真好,平白捡了个妈。”她还捉着我胳膊,真和小孩子似的贴在我身边。



我佯怒,“谁是你妈,我才比你大了五岁,你拎拎清楚,小姑娘。”她还是笑,我问她,那人是谁。她终于收住笑意,有点气不过地说,“是我同事,我不知如何拒绝他。他平常并没有这样难缠,可能是喝多了酒。”我正视她,“你得好好拒绝他,不论如何。最好是能让他平静接受,虽然很有难度。”


 

她大概也喝了一点酒,月下看着脸红扑扑的,认真地点点头,又连忙从包里翻找,寻出一片玻璃纸递给我。我细看,里面是一朵紫蓝色的花。“老太太最近还卖这样子的干花。好看吧!”我还是第一次从女孩子那里收到礼物,我将那片花妥帖放好,“谢谢了。”


 

她似乎很高兴,回去一路上蹦蹦跳跳。

 


我说不清,她好像一剂香辛料,令人平淡如白开水的人生沸腾。

 


本是周末,我大哥却喊我出去,他真是烦人精,一见面就笑人脸色不佳。谁见你能脸上带笑,也就是那些只能看你脸色过活的下级员工。他挎着上次与我见过面的德国姑娘,她用不甚正确的普通话喊我,“你好,芙眉。”我大哥在旁边笑,“芙眉,她以前不叫这个名字,我都喊她芬儿。是吧。”

 


我看他,觉得他一年比一年讨厌,他老了以后必是个老流氓人物,我巴不得与他划清界线。但我们留着相同的血,我未必不需要这些血,年老时他也或许会善心大发地来救我,毕竟在我们家,只我与他最像。

 


他拿给我一堆从国外买回来的伴手礼,瓶瓶罐罐,应有尽有,还自以为体贴地说,“女孩子就该好好保养。”他在讽刺我老了,我知道,又在彰显自己的高尚,我也知道。他送我到楼下,与他的女朋友说几句话,就下车喊住我,“这年还是不回家?”

 


我已两年未回家过年,“你难道回去?”“我至少寄钱。”“我也寄钱。刘国伟。”我皱紧眉头,他说的没错,我该保养,皱起眉来额头纹不至于太深。“你这是要翻旧账黑史。我可不改名。我也只是问你一声,你这么生气干什么。”

 


他女朋友在车里喊他,“Jarvis!”我大笑,他是不改姓名,只对外管自己喊Jarvis,认识的人谁还知道他叫什么。他难得尴尬起来,朝他的女友摆摆手,如今他是Jarvis,我是芙眉。

 


碰巧小王下楼来倒垃圾,她本睡眼惺忪地打哈欠,一见到我与我哥拉扯,就踏着拖鞋噔噔下楼,母鸡护崽一般冲到我身前。我哥这样的人物,自然不会把一个小姑娘放在眼里,“你谁啊?”小王朝他不屑抬头,“我是她妈妈!”

 


我笑得前仰后合,已好久没有这样真心实意地笑过,我看着眼前女孩子一头乱蓬蓬的发,顿生一种养儿防老之感。面前这位Jarvis,贾先生可不是当天的那个毛头小子,他是浸淫风月场的老油条,“是吗?那我也得喊你一声妈了!”

 


小王看我一眼,怯怯地往后退,我拉住她,“这是我哥。这是租我房子的可爱小姑娘。”“您好,不好意思。”她站在我身边,紧贴我,我哥看了她两眼,朝我笑笑,摆手走了。小王直等他车开走才长舒一口气,“吓死我了,我出洋相了。”

 


我本想说些什么安慰她一下,她先叫起来,“诶呀,垃圾还没丢。”转身捉起两个黑色垃圾袋,一通奔到垃圾桶,我就站在原地看她,把先前的糟心事忘得一干二净。

 


“我还以为是谁,原来是哥哥。”她仍心有余悸。“是,我与他看起来确实十分生疏,不仅与他,我与家里关系不好。”我与她小心翼翼地讲过往,大概是许久未与人讲过真心话,我显得紧张。我还在思量如何轻松,她一把扑抱住我,我只好顺势埋在她肩头,嗅出她发间一股甜香味。

 


“没事的,眉姐。我与爸爸关系也不好,经常和他拌嘴吵架,但是我知晓他记挂我。家里人总记挂家里人,否则还能去念谁呢?”她稍稍松开我,两眼红红,却对我微笑,眼睛明亮。

 


我若是她爸爸,怎还会与她吵架,定要把她视若明珠,奉作珍宝。

 


她与我太不同了,我家中除去大哥还有一个姐姐,一个弟弟,为防查出超生,我们在不同的户口之上。农村家庭,改不了的重男轻女,我母亲也被逼的越发尖酸刻薄起来,倒好些,不论男女,她都看不入眼。

 


我也就浑浑噩噩起来,得过且过。直到高中来了一个女老师,一头波浪卷,十指搽着暗红色,说话温软,我喜欢她上课教我们古文古诗,这世上再没人能比她适合念诗。我去她那背书,一时卡壳,焦灼得手心都湿。

 


她把书还到我手上,顺着我的头发,“别怕,背得很好。诗其实也是说话,比如说长恨歌,前面描摹妃子的美与难忘。我们艳芬也很美啊,也是芙蓉如面柳如眉。”我只眨眼低头,却从此刻开始,下定决心,要成为她口中的女孩,或者成为她。

 


我不要再做一个唯唯诺诺的只知低头认错的人,不想活在任何人阴影之下。

 


但世事不尽如人意,我终究成不了那样的人,也每日装扮精致,游戏人间,但生活索然无味。我怕回去,我母亲一眼看穿我外面的美丽包装,直酸我的内心枯槁苍凉。爱一个本不属于自己的生活板式,如同喜欢一片可有可无的云。我还是那个背错一句诗就仓惶不已的女孩,在她面前抬不起头。

 


小王给我端来一碗鸡汤面,我撒了许多辣椒,我从前家中就是嗜辣。她坐在我身旁,电视里正放到降价广告,她端着碗跺跺脚,“唔,这个电磁炉好呀!我之前一直想买来烧火锅,就是太贵啦。现在好了,咱们明天在家吃火锅吧!”

 


我吃得眼辣心辣,她这样跟我讲话,像家里人。我所追求的那些华美的日子,原来远不如一日三餐,家长里短让人感觉安定,她让我感到安定。

 


我仍旧一个人过年,小王走前给我包了小馄饨冻在冰箱里。她捉住我一双手,喊我和她一起回家过年,“一个人多孤单呀,我们家还算大的,附近还有温泉泡。”我笑着摇摇头,她难免沮丧,“那我包好小馄饨了,都是纯肉馅的。你有时间就煮点汤放,没时间就白水煮一下。反正要吃完,不要不吃饭。”

 


我答应下来,就差没有双眼含泪。她走后,家里就没有鲜花,也没有时蔬水果,只有烂巴巴的我一个。我怕我妈打电话来,更怕焦致的电话打来,他已下了好几次病危通知,人枯槁得厉害。

 


我去见他,心里难过得厉害,他气息奄奄,头上一个大包,“芙眉,我要死了。幸好,还记得一点喜欢的感觉。”我坐在他病床边,削一个苹果,他说想闻闻苹果的味道,说自己也曾经为一个人削苹果,果皮可到30厘米不断。

 


出了正月,三月四月交接的时候,焦致从我的前夫变为先夫。他给自己立碑,真是时尚。我

站在这回暖的时节,只觉得茫然,想找人大哭一场,他走了,我去找谁,还能找谁。只有那个一头卷发,笑容明朗的女孩子。

 


我和小王看了一周末的红楼梦,看到黛玉葬花,看到她说,“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我忽然流泪,把小王吓了一跳,她不停抽纸给我擦眼泪,也不问我为什么,就紧搂住我。

 


她真是很喜欢用拥抱来安慰人,不多话,满身馨香。我觉得自己很傻,已是一个中年妇女,为了一句话,还哭得不成样子,遂噗嗤笑出声来,“我只是,只是,想着不知道我死了,谁来葬我。”

 


死亡不可避免,活着的时候,总会在某一时刻猝不及防地想起身后事。

 


“我来,我照顾你!”小王抓住我肩膀,我看着她一双桃花眼,多情坚定,“我愿意照顾你,负责你的生活,我喜欢你的。”我好像又回到那个背诗不出的时刻,仓皇焦急。我害怕,怕她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怕她将无辜岁月浪费在我身上。

 


“我不好,不值得你喜欢。”我退缩,不敢说我需要她,依赖她。“不是,我觉得你好,你特别好。你什么样子都好。”她脸红,像只鸽子一样不安,我脑子一片空白,问她,“你喜欢我什么呢?”这是多余的问题。

 

 

她捧着脸,断断续续说,“我只是第一次见你,就觉得很对。后来还是这样觉得。名字,实在很对。”她描绘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把我赞得无地自容,看过我伤春悲秋,生活邋遢之后还是一样的印象。

 


“芙蓉如面柳如眉。”

 


我止不住流泪,我真爱她。



番外 春分


 

芙眉感到真的寂寞,是有可思念的人的寂寞。联想反应,她想起小王,就想起她走前做的小馄饨,想起小馄饨,就觉得饿。她向来吃得少,晚餐大部分时候直接略过,这一个月被小王喂养,一到晚间就饿。


 

大年三十,空虚与饥饿来势汹汹。


 

小馄饨还剩下最后一列,芙眉将它们统统下锅,看着它们如几尾鱼一般,拖着薄而白的皮做的尾巴,不停翻腾。两次水开,馄饨出锅,她开电视看情深深雨蒙蒙,看痴男怨女纠缠一起。她偏爱这样无脑胡编的爱情剧,没有人生的顿悟,也不会找到自己的身影。



正看到有人在嚎啕痛哭,她咬着一个甜的馄饨,拿豆沙做的馅,竟然没破。电话响,她妈打来问话,她似是已经习惯芙眉的不归,只问她吃什么,干什么。芙眉一一回了,这么多年过去,大概只有她妈妈坚持喊她芬儿,这个完全是她的,她却不想要的小名。


 

之后是一连串的祝福话,微信噔噔响个不停,自然有她大哥,十分无赖地写,“我现改信耶稣,不兴过年,等圣诞再与你发红包。”离新年还不到十分钟时,小王的视频,她接起来,那头闹哄哄的,她祝好,又问,“眉姐,小馄饨吃完没有,有没有吃到我包的幸运豆沙馄饨!”“哪有甜的小馄饨,还幸运馄饨,吃到倒霉才是。”“呸呸呸!”她在那端怪叫,“新年吉利,不要胡说!”


 

芙眉存着逗她的心思,只是笑。听到她问,小区有没有人放烟花,就拉开窗,冷风灌进来,“没有,内环不让放。”“我就知道。”她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支仙女棒点燃,火星呼啦啦地盛开。


 

今年的年晚,连着元宵,再见她,要到三月。但时间很快,芙眉想,不久后天就暖起来,小区河边的柳会抽芽,杂草疯狂地长,春风似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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