脆脆鲨

静安买房 指日可待🔥

与一个万姓写手交好 且关系甚笃

桃李

我知道bug很多,写得很烂,但开心过。

--------------------------------------------------------------------------

还未至除夕,街上已然热闹起来,千玺觉得人口鼻中冒出的白气都可连作一片天。他与身后小童,各捧了许多画纸颜料,路过绛雪轩时,里面人群涌动,这是都中卖字画的第一家,他难免心动要去凑个热闹。

 

一水的人都挤着看那副冬日雀鸟图,若是普通的画自然不会教人流连,珍奇处在这画上施了术法,那细雪,雀鸟都可脱画而出,振翅飞起时羽翼上雪落下,有人伸手去接,却又抓不到。“这可是宫里出来的宝贝,那位十殿下的大作呢。”,凡事物加上宫中这个名头,价都可翻个十倍,更何况是这样一幅好画,一时便有人出价到几千金。

 

千玺站在后处看了好一会,他那小童都快被人挤出门去,忙大呼,“公子,公子,斗一在这啊。”千玺连忙去捉他,便就此被人推搡出去,后面还有幅松针仙人的画没能看到,只听得画阁老板嚷到,“难得的丹青啊,看着松针画印,就知我这副是真品。”

 

他只好在门外攀着人看,被前面的人白眼相加,只好悻悻走了。斗一问他,“公子,那前头的画,怎能像真的一般,有雀鸟飞出,还会叽叽叫呢。”“是人在上面施法,才叫这画动起。”斗一不解又问,“可我觉着公子的画也很好,请人在上头施了法术是不是也可卖个几千金。”

 

千玺笑道,“且不论咱们要在这大齐找个仙人,这画的价头更在那十殿下身上。”“十殿下?”,斗一细想,“十殿下好神秘,祭祀也未见过他一面,大家都说他身体不好,重病缠身,只能长卧榻间。”“既然神秘,又哪能被咱们这些平民百姓知道,或许他就是不爱露面,不过他的确画技高超,一画值千金,连蓟朝都有收藏。”,他回想那副雀鸟图,确实笔法精妙,可惜只是形在神无。

 

他们走回城外院落,他还在想画,斗一跑着去开门,竟一推就开,“公子,咱们出去前明明落锁了的。怕不是遭了宵小,偷了东西去。”千玺放下手里东西,用力一推,只见院中石桌前坐着个白纱覆面的女子,手中正握着一副千玺近来新作的山水在看。

 

斗一与他见了都委身参拜,那女子见他来了,只将覆面摘下,双瞳剪水,唇点朱砂,只是十分柔弱,抬手让主仆俩起身都好似费尽力气。“刚刚才到,有事找你。”,她让斗一退下,拿着那幅荧方山图走到千玺面前,“怎又画些仙山,怕是要成仙了。”

 

“画得不好,只是看书看到,随手写意,殿下不用在意。”,他弯腰从她手中接过画来,静默站在一侧。“坐吧,实是有事相求,此事繁复,要细讲才可。”,她每每来都只是瞧他过得如何,偶尔拿几张千玺还未裱好的画回去,极少这样严肃样子。

 

“我,也不知如何开口。”,她沉默许久,呼出一口气,“开春后,要从我大齐选一位质子去那蓟国,咱们两国向来关系紧张,如今我们正势头大好,此次入蓟只怕这位质子凶多吉少。”千玺听完,便懂了她几分意思,“是怕那边以这位质子为由挑起战事吗?”“是啊,到底是大国,已被忌惮了,极可能这次便要压着我们,以示其威,即使不打这一仗,这质子在他国,也免不了波折。”

 

“选的是我那弟弟,你也知道他向来身体不好,从未出宫,此去怕不能返。”,她说到这里,声音都颤起来,“他生下来母妃便去了,流言不断说他是孤星克人,受遍冷嘲热讽,我作为他长姐,不能替他受过,只想他安乐活过此生。”她盯着千玺,竟跪下来,向他三拜,“是我私心,想你代他去。如今明白,你姐姐当时心情。”

 

他长姐与这位殿下一个年纪,自小交好,易家被株连大案,满门斩首,他独活,皆是他长姐求来的庇护。苟活至今,仍夜不能寐,他未去刑场,不知血腥场面,只是每每梦见他还在府中,还是一家的珍宝,窝在他的书房里作画,一画便是半天,窗外浮光掠影,有人细细喁语,门外疏落竹影投在薄薄一层窗纸上,他将推开时,有斑驳的红点染在上面,不知是朱砂或鲜血。

 

“千玺,你若不愿意,我不迫你。”,她眼中垂下泪来,“是我一时心急罢了。”“殿下来找我,当真找对了,若论天下谁愿舍去这性命,怕也只我了。”,他这就算答应了,行礼后,便走进那西厢里,他家是罪臣,不许设灵牌奉香,那屋子里挂着他画的家人小像,太久了,久到他有时都怀疑母亲眼下可有红痣,父亲鬓间或有白发。

 

那些已模糊的旧像,或许此去之后,就能仔细看清,再不分离。

 

素白纱帐后伸出一只纤细手来,她将那荧方山画递去,帐中人咳了几下问,“就这一张,没旁的了?”“没了,只这张刚画完,它的都放在画筒里了。”,里面人未说话,只是又递出一碟子白糖糕来,她捻了一块吃,教训他道,“你也不能总是这样躺着,小凯。”看来传言不虚,这十殿下果然缠绵病榻,久卧不起。他将盘子放在这位大齐最尊贵的长公主手上,只挥挥手让她走。

 

她拉开层叠纱幔,他散着头发,只一点被玉冠束起,正捧着千玺的新画反复细看,恨不得处处都知道他落笔力道,他眼光如炬,似要把这薄薄一张纸看得烧起。“倒是可惜,他代你去。”,他原沉浸在画里,听闻长姐说起,从榻上站起,“他竟同意了?随意找个人不就好了,你说要不怕死的,我自然有手段。”

 

“你有什么手段,把一条命都赔上吗?”,王俊凯正要反驳,话还未说先咳起来,被他长姐扯下坐好,“你瞧,你这样,做得到吗?”他绝望,攥紧那张画,又把自己塞回锦被中,望着纱幔顶上绣的竹枝。

 

“你救的他,如今又叫他去死,真真可笑因果。”

 

十五后,质子入蓟,千玺由长公主带入殿内,换上十殿下服饰,他一生未穿过如此厚的狐皮大氅,围领处茸茸皮毛快将他捂死,远处看他没了脖子,整个人像是被衣服吞吃了,“殿下,我这般不会被人认出吗?”“王上疼惜他身弱,不必亲自辞行,这满宫里见过他的没有几个,你不必慌。”她低声说完,前面大祭司已喊完祝祷,左右侍从围上来,两边扶着他,上了马车。

 

日夜兼程有两月之久,入了蓟地,已是春意浓浓,他总算解下那厚重的狐裘,揭开车帘,瞧一瞧蓟国风貌。蓟人喜花,街巷皆有花铺,枝头花苞浓密,都未盛开,回去插在水中几日,便开出来了。一路满是花香,千玺隐约听见有人连打几个喷嚏,想是怕花的,不免笑笑,想他在此生活难过。

 

到了驿馆,就有蓟朝朝臣相迎,千玺与他打了照面,看他似乎不知这十殿下样貌稍稍安心,正谈笑着往楼上走时,又恍惚听见一声突兀冷哼,四方望去也没看出什么,他只当自己多心。


这几天奔波,他还未好好吃一顿饭,早就饥肠辘辘,及午膳时分,有人端上菜来,他就伸筷去夹,不知哪里飞来一块小石子,将他的筷子打落。

 

他怔住,虽知道此行不易,也未料到麻烦来得如此快,又是一声长叹,从西间墙角屏风后走出一个少年来,千玺僵在位子上,何时进来这么一个人,他竟一点都没察觉。那少年背着手,穿一身玄色衣裳,更显得他面容苍白,不过除他面色不佳外,其他地方可称得上翩翩。

 

他滴溜溜转着眼睛,慢慢踱到千玺面前,“你怎么不喊侍卫上来?”“你并不像有敌意。”,他看着确实和善,但人皮底下的心如何,千玺却不知道,他早已一掌心汗,总不能说是因为太过紧张喊不出来吧。

 

他一下凑到千玺面前,只盯着他一双淡色瞳仁看,倏忽笑笑,“你能看出来什么,若下次再有这样的事,先叫侍卫才是上策。”他退开,坐到千玺对面,翘着腿,嘲讽他道,“太不机灵。”“敢问你是?”,千玺左右看不出他意图,索性直问。

 

“我是护你的暗卫,长公主殿下的人,名叫角八。”,他懒洋洋站起来,又松垮垮向千玺行礼。长公主确实喜用星宿名字,斗一便是如此,“只是你说什么,总得拿出凭证来。”角八翻了许久,终于从袖袋里摸出一块牌子来,丢在桌上,“这是殿下侍从的令牌,你应当见过,若不够,我还有她亲笔书信。”

 

千玺正反看了一遍,与斗一那块果然一样,又拆了信看,总算放下心来,“那你为何突然出现,暗卫不该在暗处吗?”“我是看不下去,你若吃了这些饭菜,只怕今晚就腹痛到睡不着觉。”千玺看那几盘菜,问他,“这里面有毒?”

 

“毒是没有,只我听到那掌柜与小二耳语,里面可下了点泻药。”,他说完捡起那副筷子,在面前这道素三丝里翻来搅去,一边啧了两声。“若我有什么事,他们难道不怕责罚?”“谁责罚他们,且不论这人到异地,难免水土不服,此外,你是大齐送来的质子,蓟人向来厌恶齐国,假使大夫来诊,他们沆瀣一气,说你就是因这病情,不关饭菜,你与何人说去。”,他撂下筷子,皱起眉头,张大了嘴,一个喷嚏没打出,只吸了吸鼻子,“来接你的,是低品官,官府上绣的是红棠,按理你也算一国的王子,怎么着都该穿白棠的人来才是。”

 

“他们实在瞧不起人,下马威十足。”,他冷哼,竟是千玺上楼时听见的那声。“原如此,还是知道我。”,他犹豫,角八却接上,“知道你并不是真正的十殿下吗?”千玺大惊,比角八突然出现还要叫他讶异,“你知道?”

 

“我如何不知道,我自小护着的,就是这位十殿下。”似又一个喷嚏没打出,角八摸摸鼻子,“他打小身体不好,什么事都做不成,还不如你。”“可我见他画功精湛,所绘之物惟妙惟肖。”,千玺想起他那些画来赞道,“又会术法,叫画中死物变活,真奇思妙想,怎么能说是一事无成。”

 

角八听完他这一番话,竟有些呆了,片刻低头说,“那并不是他画的,不过是用术法变出来的。”千玺刚想反驳,又听他说,“连那画上的东西也是,他画画极差,怎可能画得出这些来,只是会些灵术。”

 

他鼓着双颊,略微生起气来,恨恨说,“这样的殿下,真是丢脸。明明不是他亲笔,还要假作,运出宫去,叫人看到赞叹。”“或许他画艺是不高明,弄虚作假也是不好,但他喜欢画画,这份心是真,且他术法一定高超。”,千玺看着他,似不在意之前角八那些话,“怪不得了,他的画虽好,却是没有神魂的,你若见到他,必要劝诫主上,画亦在神。”

 

他似乎大为震动,再也没刚进来那股洋洋得意的劲,瞪眼看着千玺,似替他这位主子感到惭愧,“我,我之后会与他说的,其实,他也是太喜欢画画了,可惜没有天赋。”他有些脸红,站起来扔下一句,“反正你机警些,我自然会好好护着你的。”便慌忙退后几步,翻出窗外。

 

千玺还坐在当场,思索实在饿了该吃些什么,别又要吃那些干粮,吃得他喉咙发干,正烦恼这些,自然没去看窗外,角八抓着一只木制的大机关鸟的双足,缓缓落到地上。他收起那只机关鸟来,竟可以叠回手掌大小的木块。

 

他回头望着二楼那间客房,等了许久也没见人推开窗户,便哼了一声,慢慢跑远了。


千玺一夜极不安稳,绵长的梦,刀光剑影朝他劈来,利刃抵在心口,他惊醒。一身的汗,窗大开着,独属蓟地的花香交杂的春风,将他吹得黏湿,里衣湿透粘在身上。恍惚觉得窗外人影略过,定睛看去,只一片黑茫茫。

 

他起身倒一杯冷茶,就听得人讲,“明日还要去觐见,怎得这么晚不睡,若殿前精神不济,则大丢我朝脸面。”角八就坐在窗沿上,他仍是一身玄色衣裳,风簌簌吹起他背后散发,他跳下来,千玺正扶着桌角喘气。

 

“你为何总不出声,人也活活被你吓死。”,千玺拉开椅子坐下,又连连喝了几杯冷茶。角八拿过他的杯子,打趣他说,“我怎知道你胆气弱,被人一吓就死呢。虽已入春,也不可太过贪凉。”一时无话,也没人点灯,就仗着些许月光,两人对坐,角八开口,“你既睡不着,不如我来给你讲讲明日要做的事吧。”他又在袖袋中掏了半天,拿出两副卷轴来,“这皇帝见完以后,你还需得走一趟兵部,见他们的尚书一次。”,这人虽是武官,闲来却很喜爱侍弄笔墨,喜那齐国十殿下的画,凡见必藏,听闻他入蓟,便托人求画,“这副你拿去送他,还一副送他身边的侍郎官,记着那侍郎是个黑脸,眼下有青斑。”

 

千玺打开其中那副赠予尚书的,里面作得是鲤鱼戏水,两鲤一白一红,是吉祥意思,他还没细看,角八就夺过将画卷起来,“你知道他画得有缺,还是别细看了。”千玺好笑,也不知他怎得如此护主,又去拿另一幅,却比这副要重许多,竟展不开,他狐疑地颠来倒去看,“怎么,是在上面赋了什么灵咒。”他昂着头,双手抱胸,下巴看人,“这其中机巧,是常人打不开的,莫要白费力气啦。你只需记得两副不要弄混,此轴是要给那侍郎的。”

 

千玺点头,一脸困倦样子,角八又猛地凑到他面前,“这样关系厉害的大事,你也心不在焉。”“我既得了吩咐,自然会去做,但其中利害,与我何干呢?”,他打一个哈欠,又走回床边,“你也早些回去歇着吧,半夜还劳烦你了。”“怎与你无关,你手里握着的可有。”角八尚未说完,千玺便神色冷然地打断他,“我不用听,也并不关心,很早以前,我与这世间许多事都无关系了。”

 

角八就站在原处,看他翻身上床挑下纱帐,徒留朦胧背影,有一阵风打进来,他的声音似被吹散,“连你自己的性命也觉得不紧要么?”再就是人走合窗,一室静谧。他又乘着那机关鸟下去,暗恨千玺真是傻瓜,不但连命都不顾,人也十分迟钝。

 

第二日,千玺便捧着那两副卷轴出门,出宫后便去了兵部官署,角八说得不错,那尚书见了画大喜,连声道谢,他身边果然跟着一个面上有青纹的侍郎,千玺奉上那画,“还多作了一幅,初见这位大人,也是缘分,就赠予大人吧。”他先是拒了,却是尚书看不过去,他们似是关系极好,互称得姓名,“你便接吧,阿成,这十殿下的画难得。”

 

那黑面侍郎这才俯身拿过,他竟轻松展开,是一幅荷花图,上有术法,花枝摇曳。

 

千玺拜别后,回了驿馆,也不见角八,他便从怀中掏出几个热乎乎的肉馒头来,悄摸摸地吃,咬了半个后想角八不在,自己何必藏着吃,即便他在,街边买的包子还能有毒,于是大大方方地吃起来,又吩咐人去买些笔墨纸张来。他专心作画,画这两日见闻,好几日并未出门,角八也不知道去哪儿,没再来打扰他。

 

谁料不出几日,他所住驿馆就被官兵围的水泄不通,这次是个官服上绣着白棠的来了,他倒礼待千玺,说话温和,“我问您一些事,您不必太紧张了。这两日您都去了何处,见过什么人。”“自那日觐见之后,只见过兵部尚书大人一面,赠了画。这几日都并未出门,只在房中作画。”,这人听完,四处打量确实满屋的画,有些尚未装裱,散在一处,“可看看吗,常听闻殿下的画有奇妙处。”

 

他拿起一幅,却不能动,只问千玺,“这些画都不是上作,灵术有限,不能都使。”“昨日您也在房中作画,从未出过门吗?”,他收起一幅画,示意他能否将画带走,千玺许了回答,“并未,驿馆门前也有蓟兵,您大可去问他们。”

 

这位大人走后,千玺门前守卫又多了一倍,一举一动都在众目睽睽之下。千玺不知何事发生,夜间也不敢睡,合衣卧着,三更不到,只听得门外兵刃相接声,忽一人浴血冲进,高呼殿下,尚未说完,一柄弯刀便割破他的喉咙,教他再吐不出半字。

 

那滚热鲜血洒在千玺面上,他便也像那倒下的士兵,惊得再讲不出话。

 

他们这厢响动不停,角八匆匆赶来,还未打开机关鸟,就有暗卫冲出,他身上多处伤势,脸面手上皆是血淋淋,仍旧朝角八艰难跪下,“遇袭了,先前来了一拨,后又来一拨,不是一起的,这才分身乏术。”“你可还好?”,他伤势虽看着可怖,到底是未伤到里头的皮肉伤,“若自己人也狠下杀手,真就教人寒心。”

 

那窗户猛地朝外打开,角八急急打开机关鸟,另一手上拿一机弩,刚升至千玺窗口便连发三箭,只可惜没有准头,里面三人只伤到一个。彼时千玺已被逼到窗边,为首那个拿弯刀的问他要军营布防图,他哪里知道什么图,只说不知,那人正要挥刀时,角八就从窗口跳进,他已来不及再从腰间拔剑,只将肉身作盾,却只觉得被人扯开,刀刃相撞清脆一声,他再细瞧,剑已在千玺手中,他站在自己面前,以剑格刀。

 

那人正要收势,却未想到自己弯刀却像黏在那把剑上一般,千玺也疑惑,这人已卸力,却不抽刀,另两人见这情势,便也拔刀来砍,听得他们头大喊,“这剑古怪!”,便双双不动。千玺转腕,挑起那把刀来,剑身轻摆,刀就顺着飞出钉在一边床柱上。千玺也惊讶,原以为只是把普通的剑,角八从他身后探头,“怕了吧,凡夫不过尔尔。”

 

他早先打开那机关鸟,捉住其中一足,又让千玺抓紧另一足,剩余两人攻上,照旧刀被那柄剑死死吸牢,他一拍千玺手臂,剑与两把刀同摔在地上,千玺最后还遗憾道,“这剑。”角八怒叱他,“命都没有了,还管剑做什么。”


他们飞出驿馆院墙外,角八收了鸟,共乘一马就往城外疾驰,西门那少有人行,守卫也少,此时是千玺持弩,远比角八射得准了许多,硬是闯出城去,只是后面仍有追兵,他们只好弃马朝山上逃。

 

夜间宁静,偶有鸟鸣声,山路崎岖,又怕追兵就在后头,不敢点火。拼了命地跑,踩断枯枝的响动都叫他们一惊,此时千玺在前,角八在后跟着。他气喘声越发重,脚步虚浮起来,千玺正凝神摒气探路,没成想背后一股推力,他脚下踩空,竟是一段下坡。

 

两个人就此滚下去,角八没了神识,千玺便紧紧护着他脑袋,只怕磕碰到之后成了傻子。不停有树枝小石擦过,千玺直将角八脑袋往自己怀里摁,倒没想过会把人闷死的事。直滚到底,旁边竟是条小河,幸而及时刹住,没落进水里,他是一点不会水的。

 

角八醒来时天已大亮,千玺就缩在他身旁睡着,他环顾四周,是个不深的山洞,光照进大半,前面竟有溪水。他本不愿吵醒千玺,蹑手蹑脚出去,却不料喉头发痒,忍不住咳起来,一时竟止不住,好似要将五脏六腑呕出。

 

千玺这才迷蒙醒来,拍抚着他颤抖的背,连声问,“如何,哪里疼?”角八哆哆嗦嗦又摸进袖袋,好一阵才掏出个碧色瓷瓶,里面倒出的却是朱红丹药,他吞下三颗,又咳了好一阵,才安稳些。

 

千玺看他好了许多,才颓下靠在洞壁上,“昨晚也是,你昏过去后,就一直嗽,却也不见醒来,我心急,也不知有什么法子,直到天明,方好转了。”他似一夜老了许多,脸上手背都有微微血痕,浑身是土,袖口破了个大洞。

 

角八替他摘去肩上零星碎了的枯叶,要他靠在自己肩头,“睡吧。”他还真就照做,轻倚在角八身侧,低低笑了,“有一年元宵,与长姐去看灯,后又听戏,还没听完就打起瞌睡,她便也让我靠在她肩头。”

 

角八不说话,他声音就似一缕烟,渐渐灭下去,“梦中听得人唱,‘一时哽咽,两处凄凉。’”他就这么睡过去,脑袋沉沉地贴着自己臂膀,角八回味他那句戏文,顿时觉得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他与他,是担得起这一句的。

 

他尚还小时,身体比如今好些,但总不爱看宫人眼色,若是再听到他们几句闲话,还没病死,自己先就给气死了,他时常就窝在自己宫中,见得人也只有长姐与他那个教灵术的师傅,师傅来看到他这副死气沉沉样子,是一定要苛责的,又天天耳提面命喊他修习,故见着师傅心里总不大痛快。

 

他开心的时候也只有听见门前宫女朝长公主行礼时,她长他许多,加之他甫一出生母妃便去了,长公主于他总有几分母亲意味。姐姐有个要好的手帕交,她家也有个小孩,与自己年纪相仿。说起他的事,都是些教人发笑的傻事,他有时听着倒很想见见这个为着画鱼跌进池子里的画痴弟弟来。

 

“他画得有这么好吗?”,时时听见长姐赞叹,他心里多少不服。一年隆冬,他咳疾重了许多,连师傅都不催着他,他便天天都躺在榻上,埋在层层锦被里,偶尔起身瞄到窗外白雪皑皑,更觉得冷,又钻回去。长姐来瞧他,他也病怏怏的,不肯起来,“我今日得了一幅画,便是那易家的小子画得。”

 

他来了兴致,但面上不表现,只是蒙着被子,伸出手来讨画。“你不起,我可不给你。”,他实在想看,只能慢吞吞起身,展开卷轴,是一幅江边桃林景色,画得极好,他从未见过桃花,只觉得这花开得密密匝匝,又是嫩色,煞是动人。

 

“怎样,确实画得好吧。”,他瞧了那画许久,十分喜欢,但不知怎么,心里老不愿承认人家的画好,硬要反说,“他不过是画画,有什么了不起,我还可以将死物变活呢。”原是无心抬高自己,倒是福至心灵,他在画上施了法术,身侧便真有那潺潺水流。

 

花枝交叠,那些绯色的花在他头顶盛放,偶有一两瓣落下,未至他掌心就消散了。这不过是一场幻境,可对他来说,又不止是一场幻境,就仿佛那个体虚气弱的他从这白茫茫的总一派森严的宫殿中走出,踏入这一树花开,万物生长的春日。

 

他从此痴迷于作画,痴迷于千玺,或痴迷于这场无法言说又终不可及的美梦里。

 

他看着靠在自己身边的少年,那不愿说他一句好话的心思不过是嫉妒他身体康健,亲人在侧,他想成为他,而不是那个每日只能呆坐宫中,任人说笑的十殿下。这么多年来,他是李,千玺是桃,他做他深宫外的一树桃花,他生来所有意义,在那个花开的冬日里,化作一片痴心,投与他了。

 

可如今,他做桃,要千玺做李,替他消亡,长姐不知,自以为主意绝佳,哪里明白,早在许多年前,他的命就悬在这个人身上,桃李同枝。

 

“你这是画什么?”,千玺悠悠转醒,看角八拿着枯枝往湿地上划,他像是没觉察到千玺醒来,好大反应,立马拿脚把画的东西抹了,还支吾说,“没什么,你,你没睡醒,看错了。”“我分明瞧见你在画人。”,千玺也捡过一段树枝,“但是画人需抓住此人特征,不能泛泛地画。”

 

他在地上画了几笔,是一个圆脸,尖牙,眼尾低垂的少年,正是角八。“我哪有这么胖!”,他指着自己画像不服气,“下巴应该收一些!”千玺摇头,显然十分满意,又画了一个自己在角八旁边,“你瞧,这是你,这是我。”

 

千玺画得他们两人都是在笑,似是旧识老友,相见欣喜,他一时说不出话来。于是,不知谁的肚子响,听得清楚,面面相觑,倒都是饿了。“你还病着,我去外面弄些吃的来,正好有条小溪,说不准捉两条鱼来。”,直到傍晚,确实捉回两条,不过都小得可怜,千玺知是鱼苗,本想放了,可角八尚未痊愈,只能念声阿弥陀佛,拿去烤了。

 

他不懂烹饪,只将鱼腹里的内脏扯出就往火上放。“你怎么也不去鳞。”,角八又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小刀,那刀身精致,柄上镶着宝石,这样好的一把刀,被这人用来刮鱼鳞使,上次也是,好好的剑说不要就不要了。


角八收拾好鱼,拧动其中一颗宝石,从里面倒出些粉末,抹在鱼身上。千玺看直了眼,“这是什么稀奇东西?”“不过是些香料辣子。”“你怎会随身带着这些东西?”,千玺捻了一点粉尝,又咸又辣。角八看他皱着眉头瘪嘴样子笑了,“是从前跟,不是,是我的一个同僚给我的。”,他把鱼架在火上,“他从前说,若不做暗卫了,以后就要做个厨子的。”

 

偶有火星迸开,角八蹲下翻翻那些烧着的木枝枯叶,“可惜没能等到这天,他就护主死了。我想着,他虽不在了,但我拿着他的刀,也算一种惦念啦。”千玺看他,角八映在火光里,苍白的脸庞也明亮温暖起来,他眼睛里似乎也有一团火,正熊熊燃烧。

 

“都是你在问我,该我问你了。”,他把鱼翻了个面,叉腰看着千玺,“当时,为什么救我?”他指的是生死关头,千玺拔剑迎上的事,“什么叫为什么,难道要你死在我面前?”“你就没想过,你挡在前面,被那些人砍死了怎么办?”“我好歹拿着剑,一时半会也不会被砍死的吧。”,他本是看着角八,架上的鱼散出一股焦香味,他又心不在焉地讲,“我来这,也没有想着活命,本就要死的,若能护住你,也很不错。”

 

千玺取下烤鱼,分给角八一条,但他不知想些什么,正发呆,千玺坐过去,把鱼硬塞在他手里,听见他低声又问,“你还会剑,骑射也不错。”“是我祖父教我,我学了几年,但志不在此,还是作画为上。”,这草鱼倒是不腥,只是太辣,他吃得眼泪横飞。

 

角八还以为提到他伤心事,懊悔不迭,又连忙掏他袖袋,半块帕都没有,只好用袖角给他擦泪,千玺就这么怔怔看着,这少年及到被人持刀相迫时,都未有这种慌张神情。千玺本想说笑两句,此刻却不动了,由着他抹。

 

“我必不会让你死的,只要我活着,我定舍命护你平安。”,千玺握着他细瘦手腕,以此起誓。他忽不自禁落泪,一片袖角,不知要沾多少泪,“这话该我来说才是。你这木头性格,若,若没有我,怎么还能坐在这吃鱼。”“是,是,多仰赖你了。”,千玺笑笑,把那香料掸掉些,“我听那人说什么军营布防图的,怎么丢了来找我要呢?”

 

角八吸吸鼻子,一改刚刚模样,“这蓟地布防一年更改一次,这年的还未送去,本好好的,怎么你一来,没几日便丢了,恰你又见过那位兵部尚书,自然怀疑你。”“但到底去哪儿了?”角八扬起脑袋,“当然是我偷了。”,他那志得意满的样子,真是讨打。

 

“说你不机灵吧,此次入蓟,你就如一块肥肉,群狼环伺,只蓟人想你死吗?想挑起战事的,远不止他们,朝中早有主战一党,更连同多位王子。他们来势汹汹,你以为,你家是如何被牵连,正是陷入此中纷争,他们要一切异党闭嘴。”,角八说起他们就恨得牙痒,“拿到这张图,只是作要挟他们用,暂时制衡,即便他们赢了,仗打起来,也多胜算。”

 

“我祖父,父亲,他们。”“不过是朝局下的无辜牺牲。”千玺深吸一口气,慢慢滑下,仰天躺着,“真残忍啊,为此,夺去我一家性命。”“你也如此。”,角八趴在他身侧,一口口吃那冷掉的鱼,“十殿下活不了几年了,你为一个将死之人抵命,不值得。”“怎么会?他真得了不治之症?”千玺转过头来看着角八,他却又偏过头去,“是命,天生的好命,有成仙的的灵根,只是所用灵术越多,越耗心神,若做个凡人,不定七老八十了。你说是活得长些好,还是短些好。”“值得便好,一生能做到一件想起来并无后悔的事。”,他感叹自己从未做过什么不后悔的事,即便是画画,也在一家株连后曾想过若是当初入朝为官,是否就能够作出一番事业,保家中无虞,“若是以我一人能让你与殿下平安,便算值得。”

 

“角八,你睡了么?”,千玺轻轻唤了他两声,见他没反应,只当他困极睡着。不知他只是不想让他看见自己难过,心里又骂千玺千百遍,角八与十殿下本就是一人,这般明显,他却辨不出来。

 

他们在山洞中呆着,以日升日落计日,已过去整整七天。千玺教他画画,角八推拒,“你画得怎样,我都不会笑你。”,角八仍赌气不画,他只好自己捡着枯枝画,“我来这一趟,实则还想看看蓟地山水,咱们这一路走来,所见峻岭与我大齐实是不同,有山体竟是赤红。”“见青入齐,我朝山水大多碧色。”,角八笑他,“你还想去哪里看看。”“想去书上写的北边看看,那里仙山,听闻壮观梦幻。”,千玺画了一只单足仙鹤,角八认出,“这是毕方,此鸟不祥。”

 

“我听说有一种凤类,通体发黑,名叫幽昌,居北方仙山,有人驯服当作坐骑。”,他喋喋不休地讲,满脸向往神色,像个小孩子,在地上写着各种珍奇异兽名字,“我都想见一见。”他难得的天真时候,千玺说,“角八,如果我能活着回去,你也不再做暗卫了,咱们就一起去北边看看吧。”“好。”他回答得如此爽快,声音却是滞涩沙哑。

 

他向来自傲自己所造幻术,如今明白,是人都能做梦,眼前这个人,便为他做了此生走不出的绮丽幻境。

 

一只白纸灵鹤从洞口扇着翅膀飞进,悠悠落在角八肩头,他伸手抓下,在千玺眼里就是残忍地把一只做工精巧的纸鹤拆开,就是白纸一张,角八刺破手指,滴了一滴血上去,那纸就烧起来,化作一阵烟,团成一张脸,“你在这啊,让为师好找。”

 

角八挥手将烟散开,朝看呆了的千玺说,“这两日就能出去了。”“这是。”“这是我师父的传令纸鹤,皆因前几日吃了他那药,这纸鹤循着味道来了。他来了,齐使也就来了。”,他坐到千玺面前,看他似还魔怔于刚刚一幕,“傻子,这趟就是要你死的。”

 

他死后,图纸便会随着他的棺椁送回齐国,没有人想他活着,除了这位十殿下。

 

千玺原以为角八师傅也是个暗卫,该是个低调沉稳的人,他来那日正好大晴,一身的金帛衣裳,日头下整个人闪得不行,讲话比角八还傲气,一来就喂了千玺一丸药,那药实在是苦,他皱着眉头问,“这就是要我命的药么?”角八师傅大奇,转头问他,“小凯,这莫是个傻子?”

 

千玺正心神皆在这苦味上,听见一句,便重复道,“小凯?”角八忙扯谎道,“我师傅说话口音重,你莫见怪。这药并不能一次就叫你死了,只是会让你全身无力,状若重病。”他瞪了自己师傅一眼,他却毫无反应,自顾自说,“近来星象紊乱,怕是连上面都有大事了,何况人间。”

 

这齐国质子消失整整十五天后,终于现身,只听闻他受了惊吓,又在外风餐露宿,本就身体不好,如今病入膏肓,人都是被抬着回的驿馆。角八把他从床上扶起,他两颊凹陷,眼底发黑,比他重病时还要面目可怖。角八捏着一丸药,千玺竟还有心情说笑,“最后一颗了么,这药除了苦点,我一点疼都不觉得。”

 

他咽下药,拉着角八一只袖子,“你若得空,记得要替我去北面看看,替我活着。”他说这一句话,也十分吃力,脑袋重重磕在角八肩膀,双手再也抓不住半点东西。

 

王俊凯抱着他,用尽力气不让他从自己身上滑下,凑在他再听不见的耳边说,“临走前,我拿了你的生辰去替你求签,摇出一支大凶。我气坏了,就把签筒里所有的下签都给折了,再摇出来的果然是上上大吉。”

 

“有许多话想同你讲,却又不知从何讲起了。”

 

来蓟齐使是个善辩驳的文官,也不知他如何斡旋,这十殿下的棺椁仪仗总算被送回大齐。千玺是在回齐后五日里醒来的,这毒药要一颗颗的服,解药亦如此。他醒来时,正躺在从前住的院落里,一切恍若从未发生过,他只是做了一场大梦。

 

他推开房门,今夜月色正好,有个少年郎站在院中,还是一张白脸,语气高傲,“怎么寻常人睡个一天半天便醒了,你就要躺个三日。”千玺声音沙哑地喊他,“角八。”他笑笑跑过来,“死而复生的感觉如何?”“很好,不能再好。”

 

“千玺,你不能再继续呆在这儿了,你说你想见见世间名山大川,不如趁这个机会,用这条新得来的命,离开这去外面看看。”,他不答反问,“你呢?”“我,我自然是回去继续做我的暗卫咯。”,角八用一种你怎么还学不会机灵点的眼神看他。

 

“你不和我走吗?”他似乎动摇,但即刻恢复嘻笑神情,“我不能走,我生来就是这片土地的奴役。千玺,但有缘,总会相逢。”,他翻身上马,朝他笑道,“记得明日就动身,还有。”

 

“要替我去北面看看。”,替他活着,“多谢你,我觉得此生值得。”他驾马跑远,千玺盯着那小小一点黑影,想等他从北边回来,总会再见,那时角八或许就不是暗卫,或许就与他一起了。

 

只可惜,山一重,水一重,生死又一重。

 

此别难相逢。


评论(14)
热度(73)
  1. 共1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脆脆鲨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