脆脆鲨

静安买房 指日可待🔥

与一个万姓写手交好 且关系甚笃

硝烟场

窗外头有几棵杏树,昨夜一阵雨,打下几颗烂在湿润的泥里。邬童半伏在窗台上,纱帘在耳边飘动,偶尔抚过他面庞耳廓,他也毫不在意,不过伸手拨开,也懒得动弹一下。他还是在看那几颗滚圆的,微微泛红,落在泥淖中的杏子,忽有人在他耳边叹气道,“好好几颗,多浪费。”是他母亲,手里捧一套月白色的西装,她转过头看着自己小儿子,早已不是可惜那杏的语调了,像只喜鹊一般,“喏,你的婚服,光是版改了三遍,老师傅两眼发花,你还折磨人家。”

 

邬童一动不动,只是转着眼睛瞥了那套改了三遍的西服,又回过头望天,“老师傅哪是用眼做衣服,你连这个都不晓得,人家都是凭一双手。”“就你事多。”邬太太犹自将那西装翻来覆去地欣赏,啧啧声不绝于耳,“你试试呀。”

 

话没说完,邬童从她身边翩翩而过,等她反应过来,他已走下一层楼梯,留他母亲站在廊上喊,“去干吗呀,衣服还没试。”他没管,蹦到园子里,把那几颗杏拾起来,捧了一手,乐颠颠地回去洗了。

 

咬一口,又酸又涩。

 

他忙吐出来,拿那咬了半口的,重埋回泥里。另外的装在白瓷小碗里,放到他书桌上。他妈妈站在那里没好气地等他,他一来,碗一放,二话不说拎着他一只耳朵,把衣服推到他怀里,“快去试,哪里不好要改就说。”

 

邬童接过,在房间里笑说,“你看看,现在又不嫌麻烦人家老师傅了。”邬太太无心与他两个对吵,闷着不说话,等他出来,拍着手在小儿子身边打转,“很好很好。”邬童看着镜子里自己,脚上还蹬着一双蓝色塑料拖,“哪里好?我没看出来。”“小鬼!”他妈妈往他背上拍了一巴掌,“都要结婚的人了,稳重一点,看看尹柯,好歹学人家一星半点。”

 

他伸直着手,看袖口两粒乳白色纽扣,想起他那位沉稳的结婚对象来。他们试衣服不在一起,总差着时候,也不知道他是不是也穿得同一套,他要穿黑的就不好了,一黑一白,看着丧气。他妈妈又拍他,“想什么呢?要不要改,怎么不说话。”“是你教我学人家,你什么时候见他叽叽喳喳讲话。”他整整下襟,躲开他妈妈的第三掌。

 

毕竟是结婚礼服,不好久穿在身,他又换回之前的睡衣,送完邬太太,瘫坐在床。手机响了两声,是尹柯问他,试过衣服没有。他回,试过了,你呢。那边人说话简洁,只有一个嗯。邬童本想放下手机,午睡小憩一会,闭上眼片刻没忍住,发了一条微信回去,你衣服什么颜色。尹柯迅速回了白色,他这才安心,抖开毯子盖在身上。

 

这样不至于被人笑话是黑白双煞了。

 

尹柯刚放下手机,他爸爸秘书便给他递来一份单子,上面列着婚礼当天的宾客,不少在旁边做了标识,他细细看过一遍,那秘书才开口,“先生让您核对一下,有漏处再和他讲。”他微笑道,“好,我有事会亲自和他联系,麻烦你走一趟。”那秘书摇摇头,看尹柯曲起指节揉眉心,识趣离开。

 

门甫一关上,他就又拿了那张单子瞧,他们这的人请的不多,大半是邬家的人脉,都是与邬氏有关系的或者即将拓展关系的企业。他那件西服还躺在沙发上,没穿过。他不太喜欢浅色,但对这些事并不是很看重,就顺着那边的意思。

 

婚礼定在初六,请观里的一位师傅看过,宜嫁娶。他犹还记得两家人见面的宴席上,邬童一直意兴阑珊的样子,直听到这事,才慢悠悠抬头,他眼睫很长,只是尹柯没几次见他的时候,几乎都是垂着,要么想事情,要么发呆,总一副没睡醒的样子。这时候展开,底下一双晶亮的眼,显得机敏。

 

他开口,说话也慢慢的,“初六啊,会不会太热。”所有人都看向他,他笑起来,弯着眼角,“我无所谓的,你们看着办。”然后低下头,从尹柯的角度看他又像睡着了。长辈们不在意刚刚这段小插曲,转头言笑晏晏起来。

 

尹柯察觉他几不可见地笑了一下,翘着半边嘴角,非常冷淡。

 

他爸爸和他谈及这桩婚事,说邬家这位小公子,没什么能耐,从前在酒会上看见过他,和只兔子似的,他爸爸去哪便跟到哪儿。“你且养着他,他便是一尊菩萨。”一张照片推过来,里面的年轻人穿着一件浅色条纹的西装,不知看着哪里笑。

 

他不是很喜欢浅色,但是收下照片。

 

婚宴办得很大,政商联姻,大把人捧场,有人挤破头弄来一张请柬,求得不过就是里面一点点别人嚼碎剩下的油渣。

 

邬童连在婚宴都显得十分迷糊,随人摆弄,直到把他头发吹得像个模拟龙卷风,他才拿手去压,却也不十分在意,轻轻叫了一声,“诶呀。”尹柯已经弄好,走过来看见他这丑样,抿嘴笑了一下,拿热毛巾给他压了一阵才好。

 

他也乖顺地坐着,看着头发一点点下去,仰着头和尹柯道一声谢,嘴角咧地很开。等上台了,尹柯牵着他的手站在一旁,听两家的家长讲话,还没开宴,邬先生就像是已经上头,声响如雷,尹柯听见身边人小声笑了一下,“话筒是坏了么?”尹柯不回他,端着笑脸,听完这一场长篇大论。抬手鼓掌,到他自己父亲上去说话,又听见他嘀咕了一句,“看来没坏。”

 

之后是一轮轮敬酒,婚礼再怎么办得西洋化,终究逃不过这中式内核。倒酒,喊人,喝酒,发烟,再去下一桌,应付不知道是哪里来旁支上的亲戚。邬童几乎没坐下,他比什么时候都笑得欢畅。尹柯本想替他挡酒,没想到他酒量好得很,十几桌下来未见醉态。

 

最后一轮抽奖,一等是辆轿车,屏幕上一串数字摇过,最后定格。聚光灯轮流打了几回,都没人起来欢呼,就在这时候,他眼睁睁瞧邬童从那件月白色西装口袋里掏出一张红色卡纸,他还没来得及将他动作按下,这个人就先一步喊出,“是我中的奖!”

 

灯一下打在他俩身上,邬童微不可查地被刺了一下眼,皱起眉头。司仪愣在当场,尹柯示意他把话筒交给自己,还没开口,又被人抢断,“没想到我这么有运气,今天真是我的好日子。不过,我有一份就够了,另一份就给大家,再抽一次吧。”说完,把话筒又递回尹柯,笑嘻嘻等他讲话。

 

“童童说得没错,既然是这样,那就再多加一倍,抽两辆车吧。”底下一阵欢呼叫好声,光又从他们身上撤开,邬童站在暗处,非常疏离。他手里还捏着那张卡纸,拇指一遍遍将它捋平,尹柯看着台下沸腾喧闹,问了他一句,“你很想要那辆车?”

 

他看向尹柯,露着牙齿笑了,“我说是,你怎样?”尹柯没回答,眼睛还是望着下面的人,似是没听见。他也不恼,自顾自地继续说,“我不想要车,我连驾照都还没学出来呢。只是没意思,随便拿了一张,没想到运道好,抽到我啦。”尹柯终于看向他,他把红纸塞回口袋里,粲然一笑,“初六是个好日子。”

 

这是一场戏,吵吵闹闹,各人有各人的欢喜。邬童隐约哼起歌来,明明是他的婚礼,他却一点主角意识没有,看似尽心尽力地笑着融入氛围,终究格格不入。尹柯突然佩服起他,灵魂从头至尾都不在这小小20坪圆台上,他像一个局外人一样,观赏着参与着自己的婚礼。

 

交换戒指,尹柯对这样一具粉装玉琢的行尸走肉,诚恳许诺,“我愿意。”他笑了,没等司仪请,就接着说,“我也愿意。”铂金圆圈在指间闪烁,空调风从额头上方打下,一切都是冷的。邬童抖抖肩膀,从早到晚的等待让他疲惫,两记炮响,金色的礼花细屑纷纷落在他头发衣领,僵硬的皮肉下,欢欣四处游走,总算候到,此刻散场。

 

顾着他们俩累了一天,就近在酒店楼上开了房且当新房,他们宣誓完不过几个小时,却已和.遇上七年之痒一般,坐在床角两边相顾无言。邬童低着头,把银戒从指末那节移到上节指骨,反反复复几遍。末了,尹柯开口,“早些洗完,早些睡,好歹忙了一天。”

 

他略扬起头,眼里带着一种困惑,似是在想这是谁,怎么站在我面前,又说了什么话。半天才费力笑笑,说了句好。等尹柯洗完,他早就埋在被子里,滚到床沿边上,一只手垂在床外。他睡相很不佳,也许是打小一个人睡在不符合他身量的大床上,这时四仰八叉朝天躺着。尹柯实在无奈,将他像烙鸡蛋卷翻面,怕戳破外层凝结的皮一样轻轻拉了过来,邬童索性紧抱被子侧躺着,他一条胳膊露在外面。

 

左手无名指上银光一闪,他还带着那只婚戒。

 

尹柯小心翼翼替他摘下,放在床头柜一角。等他翌日清醒过来,抓着头发咕哝半天,直到梳洗完出来也没发现原本无名指上的这只戒指不见。尹柯笑笑,临退房前将戒指交还,他看一眼手心上银环,呆了半晌,似恍然大悟,“这是我的。”

 

“你的。”他并不给邬童戴上,只是将他四指捏起,不说别的话。倒是庆幸,他不需要一个重视感情,重视这段婚姻的伴侣,为长远之计,将来分手容易,谁也不多做纠缠。

 

新房在长郡的西郊,不算冷清,也不热闹。他们住在靠小区东门的小别墅,一路开过去,先是一排平房,邬童看着这些红瓦顶的小房子,说了一句,“这是邬氏底下的小区吧。”邬氏的房产很多,这盘算半新不旧,难为他记得,“你倒是很了解。”

 

他本扒在窗口,听见尹柯这么说,转身坐正,“因为我画过这房子的草图。当时上面不满意,改了好几版,才定下这种宝塔型设计。”一层最宽,往上层越高面积越小,这是一大卖点,也供不同经济段的人考虑。

 

“每层的房型都不一样,当时主设忙得焦头烂额。”他咯咯笑起来,想到那时头秃肚大的上司冷汗直流,本来就少的头发三根黏作一根,显得更少,他气说,“这种中产阶级哪里懂这些,这个地段,五层都一个模样,也不少人抢破头哦。”故邬童不喜他,看他出洋相是他当时一大乐事。

 

他突然乐不可支起来,尹柯摇头,不知道他笑些什么。开到他们新房底下,也不知道是不是那位主设在平房耗尽力气,小别墅不论外观内构都平平无奇,邬童想到要住这一辈子,不由得更讨厌起他来。

 

邬童倒在沙发里,这的装修倒是很简洁现代,比他家里那套黑胡桃木要好太多。他一坐下就没再动过也不说话,陷在真皮沙发里发困。尹柯坐在他旁边,仔细打量这套别墅,“这套房子是你爸爸出钱买的,算在你名下。”

 

邬童本快要打盹睡着,勉强抬起眼皮,“你呢?”“我不过一个公务员,买不起这么好的房。”

他低下头笑笑,却不带一点自嘲卑微态度。邬童看他,“那婚礼上多加的那辆车,也是我爸付钱吗?”尹柯没想到他会问起这个,却也反应及时,“该我的,我会负责。”

 

真是打太极高手,永不正面回答,你抛一个难题,他动一动手腕,又轻巧转还。怎样算他的,他也不说,邬童淡淡嗯了声,不纠缠于此。他只是越发好奇,这个人难道二十四小时,三百六十五天,每分每刻都故作姿态,在任何人面前都是一套表情,像是脑子里装载未来科技系统,条条都有对应。

 

说一句你好,便也要进入决策流程里走个过场,判断这句话里有几层意思,多少弦外之音,再回人家一句,你好。他心里怎么想,他心里到底怎么想。

 

“想什么?”他问正发呆的邬童,“我问你晚饭吃什么?”“吃肠子。”他笑盈盈地看着尹柯。“卤的?怎么突然想起吃这个来?”“因为刚刚肠子一阵痒。”

 

尹柯婚假三天,办公室活已堆起,他也算个不大不小的副科长,是以修完立马回去上班。邬童闲在家里,百无聊赖地摆弄手机,巧在班小松问他去不去打球,他立刻答应下来。大热天,室外篮球场就他们两个人,邬童就坐在球框背后的阴影里,面前一个瘦子两手快速运球,接着跳起一个远投,没进。

 

球噗噜噜滚到邬童脚旁,被他拾起坐在屁股下。

 

“诶,我就说这球没气,都是给你坐塌的。”他跑过来,毫不在意一屁股坐在地上。邬童就带球翻着屁股,离他远了点,“是被你打没的。”他不着恼,鼓起脸颊傻笑,问邬童,“新婚快乐吗,你老公对你好吗?”

 

他托着腮望天,语气平平,“谁说他是我老公,我是他老公才对。房子都是我买的。”“现在不兴这套了,得看人。”班小松又嘿嘿笑了两下。“他坐办公室的,哪里来时间运动,我还出来打打球,比他强。”“哦,你那不是打球,是拍皮球。”就算这样被人笑话,邬童还是无风无浪认真分析,“拍皮球就不是运动吗?”

 

班家小子说不过他,仰躺在地,被太阳烤的吱哇乱叫,连声说要回家,问他晚上有没有事,“玩去,都等着贺你新婚。”“借口。”他屁股就再没离开篮球,转到班小松身边,“几点?我忽然想起灶上有汤。”“天啊!”班小松不可置信地看他,不停哀嚎,“真是主妇派头。”

 

他也是一时兴起,想学做菜,平常里无聊,在家时要么和朋友出去玩乐,要么被他母亲带出去溜溜,如今独立出来,一时不知道做什么好,在家看见阿姨做菜,就要去插一脚。他不会做别的,就弄些汤汤水水,贵在简单。食材都是阿姨切配好,他他只需摆进砂锅里,花上一天时间盯火,在装模作样,拿勺子往锅里一搅就好,也腆着脸说是自己亲手做的。

 

第一次那锅阿胶红枣乌骨鸡汤时,最为夸张。尹柯回来,就见他等在车库前,看见他回来,忙不颠颠地扒在窗上,“我今天亲自烧了汤,你要尝尝。”尹柯点头说好,他又穷追不舍,“我还装了一点,要给我妈带去。你开车带带我。”就这眼泪水一点的鸡汤,他还要分出一份,拿回去吹。

 

尹柯有时觉得他天真过头,有时又觉得他愚钝过头,但又觉得不是,是否聪慧过头。他隐在雾后头,不知是浅浅笑着或咧嘴大笑,怎么样也看不清。

 

他在家盯炉子的时候,尹柯下班回家,他向他打报告,“我今晚要出去,你不必等我。”尹柯换了衣服出来,“去哪儿?”“喝酒的地方。”他把火关上,尹柯问他,“可要我送?”“不用,朋友来接。”他舀出一碗汤来,端给尹柯。

 

那汤浓浓奶白色,还热气腾腾,尹柯不动筷。看那里面浮出半块肉,问他,“这什么汤?”

“山药黄鳝汤。”他眨眼,不明白有什么不妥,顺嘴说出,“这汤很补。”“补什么?”他总算拿起筷子,在这小碗汤里要翻出滔天巨浪。“补元气,还下奶。”尹柯还夹着一筷子黄鳝,先是不相信地看了看这些鳝肉,又看向邬童。

 

他好像觉得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端过来喝了两口,再推回去。尹柯也不看他,随意呡上两口,起身说,“我在单位吃过晚饭,先去洗澡。”邬童以为他是因为觉得下奶两个字侮辱他为男人尊严,其实不然,他是不爱吃黄鳝。

 

但他不说,谨慎细微到不叫人察觉喜恶。

 

自班小松请邬童一场,看他与婚前无异,便时时喊上他一块。每每碰上尹柯回家,他正洗完澡出来,在干区吹头发。尹柯在洗手台边卸下腕表,洗了把脸,看他犹在弄头发,问,“今晚也出去玩?”他点点头,反问他,“从没见你出去玩,回来就坐在电视前面看新闻。不与同事下班聚会?”

 

“去哪儿聚会?”“去我去的地方。”尹柯摇头笑笑,接过他用完吹风机,将电线一圈圈缠在握把处,“我们不好去那种场合,违反规定。”邬童抓一把发胶抹在头上,额头便完整露出来,看着比平常成熟一些,“那去哪里玩?”“总是吃饭,饭店去得最多,有时间,去ktv唱歌。”邬童又问,“唱些什么?”“总是爱党,爱祖国的红歌。你不会的。来得及吗,还不出去么?”他一心敷衍,说些不着边际的假话,催他快走,偏偏他今天问题多多,“谁说我不会唱,我爱你,祖国。不就是这种歌。”他唱得不着调,自己知道没趣,看班小松连连电话,就赶着下楼去了。

 

他向来做事没什么目的性,天性又不好胜,做事易放弃,但对他枕边人的好奇,却已从婚前第一面持续到现在,他不知疲倦地旁敲侧击,得到都是可有可无的回应。并无关系,他想,还有好久的日子,好长的路要走。

 

在同一屋檐下,同一床铺上。

 

他接连玩了好几个礼拜,终于觉腻,和尹柯坐在沙发上,看今天油价上调几成,天气几时转冷,蔬菜又降价多少。他大多都听个囫囵,只在菜价部分有所感悟,今天一把上海青涨了五毛,他就说,明天我改在鸡汤里炖白菜。

 

他说话很有意思,尽说一些胡话,毫无逻辑深度可言,但恰恰如此,很能逗人。饶是尹柯这样不露声色的,也免不了被他冷不丁一句怪话逗乐。他正叽叽歪歪蔬菜水果的事,尹柯讲,“明天也不用炖什么鸡汤,我有事回家一趟。”“那正好烧了鸡汤,拿回去给爸爸妈妈喝。”他1总是想着炫耀自己煲汤手艺。

 

“一大早就去,没有时间。”“去做什么?”尹柯上下瞄他两眼,想来这个人也从不把什么事放心上,又怕不说他念个没完,缠他一刻钟也罢,最怕是几个月后他还记得,还要问起。虽这件事对他重要,他却相信自己有能力让它在邬童眼里变得寻常。

 

他翻来覆去想这么多,也不过短短一条快讯时间,面色不变说道,“去扫墓,家里哥哥的祭日。”他突然不说话,尹柯也不去看,新闻结束他开口,“我也能去吗,好歹是你家半个儿子。”“这是什么话?”他按熄电视,“你自然可以去。”

 

一句怪话,他不问是哪个家里哥哥,也不问人是怎么没的,只是要跟去。难猜难猜,这人心思奇怪,他好歹也算察言观色的一流,却始终掌握不了他。

 

隔天两个人起了大早,都着黑色正装,天色不好,怕半途要下雨。尹柯拿上雨伞喊他,邬童抱了个保温桶出来,也不等人问就先说了,“滚了一夜呢,这人参炖老鸡。”尹柯竟被他噎到,愣在当场一两秒,“那就带上,我打电话给妈,叫她中午不要烧汤了。”他甚至想,作业他说要一道去,是不是就为了这汤,十分荒诞,却诚然邬童逻辑。

 

他们从家出发,渐渐远离人潮,开到远郊路上,已没有几辆车。等他开上这条路,邬童的事已抛之脑后,每一年的这一天,他想的只有关于他哥哥这一件事,那灰色的石板,漆黑的楷书,一张小小的照片,嵌在中间,也嵌在他心里。

 

他还太小,面容未完全长开,肉嘟嘟一张脸,不似自己眉心一颗小痣,他脸上一点多余痕印皆无,也有可能是老照片失真,说不准他耳后,或是眼尾也有一颗痣,他与父母站在一块,今年多一个邬童。

 

哥哥,他心里喊他。站在他面前,就忍不住在心里这样喊他,一遍又一遍,从未能叫出口,毕竟素昧平生。他去世一年后,他才出生。果然变天,下起雨来,尹柯站着不为所动,隐约觉得身上冷,黑色伞檐盖过他眼帘,他转过头,那人打着伞看他,面上不悲不喜,眼神却灵动,像要看穿他一样,从他的眼角眉梢到嘴唇脸颊,轻声说,“落雨了,幸好拿着伞来。”

 

上一刻,他在想,四岁儿童的骨灰是否与那些成人一样,又或少一些,轻一些。

 

这一刻,他看着眼前这个人,脑与心一片空白。

 

他们在这呆不了太久,拜祭完就驱车回家,回尹家。每次这个时候,一家三口总要坐在一起,沉默地吃完一顿午饭。今年因为有邬童,气氛稍好一些。他拿出那桶鸡汤来分,尹柯妈妈强打着笑,“麻烦童童了。”他此刻倒是很安静乖顺,“不麻烦,我乐意做这些。”

 

谁说他不聪明。

 

尹柯接话,“滚了一整夜。早上才煮好。”气氛比往年稍佳,他父亲也问了几句近况。雨还下个没停,他们俩趁雨势稍小的时候快走,怕一会大起来路上难开。尹柯母亲出来送他,尹柯像她,冷美人,话说的很少,但五六十岁依旧优雅得体。

 

他忽想起十六七岁莽撞时期,也是这天,也是雨天。他母亲在厨房一隅抽烟,暗香槟的指甲,细细袅袅的烟,她恍若在着烟气里瞧见什么,人怔着,连尹柯看她也浑然不觉,“我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也染上这种恶习。”他母亲不搭,怔楞看着他走过来,将烟头灭在水斗里。

 

她忽不可遏止的掩面哭泣,埋在已比自己高出许多的小儿子肩头,她身后是一只小碗,儿童用的,面上两只小羊团在一起,碗沿缺了一个角,他哥哥便是羊年生的,这是他的碗。尹柯紧紧抱着母亲,不知是何滋味。

 

是爱,是恨,纷纷乱乱。

 

雨下得大起来,回城路上拥堵不堪,他们堵在连红绿灯都望不见的地方。邬童仍抱着那个已经空了的保温桶,数前面黑色大众后车窗里坐着几只跳跳虎玩偶。足足有十五只,他想车主属虎,他也属虎,不免感叹人生缘分。尹柯没有他这份闲心,但也不急,只是手离方向盘端坐着,也不知他在想什么。

 

他们同处一方密闭空间,思想却如匝道,一方往市中心去,一方往他省奔。

 

“我也有点想买跳跳虎。”邬童茫然开口,“想摆在车后,这样一排坐着。”尹柯回不过神,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想起这个,定睛才发现。他说,“可以,只是为什么全买跳跳虎,看着单一。”“因为我属虎啊。”他敲敲保温桶,心思还在那群玩偶上。

 

“不过是小孩子玩意。但你要是想买就买吧,”尹柯很是纵容他,他们结婚这几月来,从没有争吵过,总是和和气气,也自然不会有什么浓情蜜意时候。简简单单,有商有量,一需一给,倒不像婚姻,更像买卖。

 

有时邬童是买方,尹柯是卖方,有时又颠倒过来。若人人如他们这般,世界上就少了许多婚姻争端,同等也少了许多乐趣。

 

“这也不全算小孩子玩具,也有许多成年人喜欢毛绒玩偶。”安全带绷直,是邬童探身俯趴在仪表台上,“是吗?我家中或许还有,我妈用来睹物思人。”他说这话时平平淡淡。邬童没转头看他,仍旧保持着原来姿势,“这不好。”却不多说。

 

现在好,他们一起上了高速。

 

回家后,邬童说身上阴冷,洗完澡就窝在床上,不一会熟睡,半个头埋在被里。尹柯原以为他会问些什么,或多或少提及他哥哥,这是一桩秘辛,很少人知道尹秘书长家其实有两个儿子,他爸爸向来低调,公开场合极少言及家事。

 

尹柯看他,只剩一个毛茸茸发顶,已是把整张脸塞进被子,他略往下拉一点被子,好让他鼻子在外呼吸。他今日安静过头,也不知是何原因,想了许多猜不准,回过头发现自己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捻着他一撮额发,他发质柔软如同幼儿,有人说发软心软,也不知是真是假。

 

一夜长梦,有个欣长少年站在他前面,喊他小名,他先不动远远看这个人,后又踱步走去,那人说,“你已经长这么大,我还没好好看过你。”他醒来,天已大亮,邬童躺在一边呼呼大睡,呓语着买啊,买啊。

 

那人没有痣,不论眼角眉梢,唇边脸颊。

 

邬童又喊,“跳跳虎!”,他总算低低笑出声来。

 

晚饭又烧了黄鳝,尹柯不吃这道菜,尽挑别的吃。邬童看见,怕他还在意上次下奶一事,“其实鳝鱼壮阳。只是上次炖汤,没来得及和你说。”尹柯笑答,“倒不是为了这个,今天没有炖汤吗?”他挑了一个能让邬童发挥的问题,他果然上套,“你想喝?我最近在学新的,做甜羹或粥,也很简单。”

 

但毕竟一日三餐,其中两餐与一个人坐在一张桌上吃,只要愿意,总能被他看出喜好,更何况是对他怀揣着巨大好奇心的邬童。知道他不吃皮蛋,不吃黄鳝,知道他不吃一切动物内脏,知道他不喜欢却闭口不言。

 

邬童让阿姨把他不爱吃的做了满满一桌,等他回来,举起筷子无从下手。“怎么不吃?”他装糊涂。尹柯笑笑,“你怎么也不吃。”“我不太饿。”这些东西,他大多也不吃,真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尹柯唤来阿姨,“前几天,是不是谁送来两条野生河鱼。”阿姨点头,“还养在家里唻。”“拿来烧吧。”邬童叫到,“一桌的菜!”“野生河鱼不禁养,趁早吃掉。”又吩咐阿姨去做。邬童盯着他,不说话,暗自较劲。

 

尹柯是太极八卦掌传人,惯会四两拨千斤。

 

鱼上桌,邬童也夹着吃,在尹柯身上太过坚持,他一向认为不知放弃是蠢人做法。“吃。”他挑一块鱼眼睛边的肉给尹柯,既知道他不爱吃什么,也知道他爱吃什么。

 

邬童新学煮粥,时常煮溢,弄得灶台一片米糊。他正把筷子往锅盖下抵着,许久没来找他的班小松致电,问他今天晚上有没有空。他调小火,想来今天尹柯有应酬,自己一个人无聊,就答应下来。走前,将粥倒在电砂锅里保温。

 

尹柯坐在二楼极里面的包间,这里闹哄哄的,其实不适合谈事,但又好在这里喧哗,即使录音也模糊不清。与他交谈的中年男人比起尹柯略显焦急,只是装得很好,但免不了口干,频频拿起桌上酒杯。旁边年轻女孩子敬酒,他也一口气干光。

 

他问,“这块地离中心很远,怕后继无力。”“这不必担心。”尹柯也拿起酒,但只是抿了一口,“长郡如今是重点发展省市,许多投资往这里来,没一块地不值钱。”他毫不在意笑笑,像那些上千万的资金不过是一个数字,“我来和您谈,就代表有价值。”

 

“我,我。”他叹一口气,发狠揉着后脑头发,“怕要孤注一掷,实在是犹豫。下不了决心。”尹柯也不逼他,放下酒杯,好整以暇地看舞池中央有一个纤瘦青年,五分钟里喝了三扎啤酒,周围一圈男男女女叫好,欢呼不绝于耳。

 

“我不勉强您,这事有的是他选。”他温和地谈笑,转动腕表。那人却变了色,“这个事,行里面没有准信,大家都持观望状态。”“许多人便是这样。”他忽支着额头闭眼,一脸倦怠,“全不管道理原则,是非对错。只看风向,多少人说此事是对,多少人说此事是错,他们心里唯一衡量的,不过是数字而已。若真等这数涨到一定,早早落于人后。董先生,也是这样的人?”

 

那人不说话,低头转着酒杯,灯光打下,在水晶杯壁上映出五光十色,人斑斓的欲望,不知是为了生存,还是指引毁灭,就在方寸之间。

 

尹柯手机震动,他还在等答案,不作声拿出来看,邬童打来。之前已连发好几条微信,最新一条是,“你朝外看,我在外面。”他被守在外面两个人挡住,踮脚朝里面望,妄图与尹柯打招呼,又看见他身边坐了一个胖子,垂头像是醉了。

 

尹柯没想到他会来,瞥一眼董先生,又看他,轻声留下一句,“您好好考虑。”说完往外走去,“你在这里玩吗?”他如往常一般笑,看不出什么情绪。邬童点头,“你不是说你们公务员不来这种地方?”“私人聚会,我同学从外省回来,刚离婚,心情不好,来买醉。”他帮邬童理掉肩头银色丝带碎屑,“正要回去,你看是搭我的车,还是再玩一会。”

 

邬童往楼下瞟一眼,班小松正与人贴面热舞,不亦乐乎。“回去吧,家里还烧着粥。阿姨没有来,还是我第一次一个人弄的。”尹柯说好,看他蹦跶下楼,回去路上,问他要不要学车,“学车方便,你不开车,处处受限。”邬童摇头,“我注意力不集中,怕遇到岔口开错,又倘或没看见行人,出事更糟。”想来也是,尹柯也不逼迫,由他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做他的专用司机。

 

“你明天上班带我,我要回一趟家里,拿粥去给我爸妈。”看,少爷又发话了,做司机的只能答应。

 

他把粥热上,问尹柯喝不喝,“什么粥?”“就是甜粥,放了血糯米。”他拿勺子在砂锅里搅,偶尔学大厨架势,舀一勺又倒回去。尹柯站他身后悄悄往那砂锅里瞥一眼,粥不多,原先在炉上烧的时候就溢出来一些,他明天又要拿回家。尹柯松了领带,解下表,“晚上吃过了,现在吃不太下。”顺带拍拍他肩膀,示意他不要在这装模作样烧粥,早点回去睡觉。

 

“你若是不喜欢甜粥,我以后就烧咸口的好了。”“哪里的话,确实吃不下。”邬童倒也不久留在厨房,跟在尹柯后头回房间了。第二天大早,他把粥盛进保温桶里,搭尹柯的车,到老宅时,尹柯问他今晚是否留下。他抱着桶,想了一会,“看情况,打你电话。”“替我问爸妈好。我去上班了。”

 

邬童朝他摆手,目送他开出门前小路。

 

倒是巧,他大哥邬晋也在,一家俱全。他回来把粥交给佣人,便被他爸爸叫去,看院子里他自己栽的南瓜苗。什么稀奇东西,他回来没人问一声,全去看几株绿叶子农作物。邬童蹲在他妈妈身边,想去摸那大片的南瓜叶子,手还没碰到,便被喝止。

 

他嘁了一声,索性瘫坐在草地上,“都还没长出南瓜来,一株苗罢了,说不定结不了果。”“呸呸呸。”他爸爸把他扯起来,“乌鸦嘴。”他歪歪扭扭站着,双手插在裤袋里,弯下腰,不怀好意得盯着那株绿苗。

 

他大哥在一边说,“爸爸种的这苗已经长得很大了,只是这两天天气不好,要看顾才是。”邬先生还没说什么,邬童先接过话,“这怎么看,难道还给它搭个棚,围起来?”他爸爸叫他回去坐着,别出来瞎晃。邬童看了他爸爸好几眼,欲言又止,最后哼了一声回客厅去。

 

他大哥不久也回来,留夫妻俩在那看苗。他坐在自家小弟旁边,抖开一张报纸,邬童拿桌上的糖渍梅吃,吐了一小碟核。他大哥看一眼他开口,“一会要吃午饭,吃这么多零嘴不好。”“也不填肚子,吃梅子开胃而已。”他又往嘴里丢了一颗,“大哥,你最近与尹家可有往来。”

 

邬晋翻一页报纸,嗯了一声,但不是肯定意思。“昨天,我见着一个人。以前在酒会上见过,一样做地产的。”他含着话梅,口齿不清楚,“唔,叫什么倒不记得,只是眼熟的很。尹柯与他见面来着,”他大哥本没有在意,倒是听见这个名字,将报纸三两下折起,“你如何,还适应吗?”邬童点头,在他大哥眼里一副天真痴傻样。“我本不赞同这桩婚事,可惜爸爸执意。”“所以,你就去几千公里远的地方谈生意,也不回来观我的礼。”他吐出核,摇了摇剩下的梅子,又挑了一颗。

 

他大哥也不反驳,低低笑了一声,“他对你好吗?”邬童又点头,“有求必应。”他大哥急急问,“他爱你吗?”邬童点不下这个头,外面的糖精化光,梅子本身的酸味浮出来,“彼此尊重,已经难得。”他大哥揉揉他的头,最后几近悲哀地问,“你呢,你爱他吗?”

 

连梅子的酸都快过去,“大概有一点。”“若是没与他家有往来就好。要你做这条脐带。你若是过得不开心,尽管回来。”邬晋哀叹。“本就没什么不好,再说就算有什么,我忍着就是。”他倒从没有想过结束这段关系,从一开始答应联姻,他就做好走到底的准备。他之前见过尹柯,说不出什么感觉,只觉得这个人深不可测,但是面上一派和气,见谁都是不卑不亢。这样就够了,邬童一向不多想,结婚不就是两个人生活,他最讨厌骄纵的人,尹柯既不是,又或他表演出不是,这没什么大不了,只要他们彼此不打扰就可以。

 

“反正事情告诉你了,你当心他们两头收钱。”他妈妈喊他们兄弟吃饭,他扔下话就去了。邬晋看着弟弟背影,始终放不下心,说到底,他是在为这个家牺牲,他这个弟弟虽然总是无所谓看着随便的人,但其实极重视家庭。

 

他拿了粥回来,但比起上次的汤,他在饭桌上话显然少了很多。他妈妈故意夸他的粥好,他也闷闷不搭理。邬太太怕是之前看南瓜苗,他爸爸说了他几句他不开心,饭后特意找他讲话。“怎么啦,不高兴啊。”他正平躺在床上,他妈妈拍拍他膝盖。“没有,只是想事情。”“你最近工作还去吗,画图辛苦吗?”“还好,也没什么大活,他们肯定是分我最简单的事做,”

 

他妈仍觉得他在为早上的事生气,“爸妈也不是要你做什么,你看哥哥,你学学他精神。”邬童坐起来,窗外杏树的叶子已经黄了一半,“从前叫我学尹柯,现在又叫我学哥哥,一心两用做不好事的,我还是乖乖做我自己好了。”

 

邬太太笑骂他,“你就是嘴贫,行了,家里刚来两箱秋水梨。你爸爸知道你喜欢吃,一定要等你来,你今天拿回去,跟尹柯一起吃,”他答应下来,问爸爸身体怎样,又问她最近咳不咳嗽,最后问,“你爱爸爸吗?”他妈妈不知他何出此言,怕是他与尹柯有间隙,“怎么了?”“就是随便问问。”“自然爱。”她说起这话,还是略带一点少女模样,“否则有你?”

 

“哦。那就好。”他复又躺下,给尹柯发消息,叫他下班来接,他点开尹柯语音,他说好,今天早下班。邬童觉得自己太过狭隘,被他大哥一句话影响,想到现在。这本身不重要,从那一刻决定开始,他就不得不和尹柯绑在一起,更何况他样样都好。

 

样样都好,不是,他连喜好都不愿告诉自己,连一句真话也不愿意讲。什么事都要自己反复试探,他把脑袋埋到枕头里,按着枕头翻来覆去。不该这样想,这样下去,只是庸人自扰。

 

等尹柯打电话说已经快到,他下楼拿梨时,已经有点蔫蔫的。两大箱梨,拿红绳子扎好,他蹲在地上看,“这么多我怎么吃得掉,大哥也在,分他一点好了。”他爸爸叫他一定都拿上,“你我还不知道,嘴巴一刻不闲,就怕人家尹柯一只都吃不到。”“你何必讨好他?”“你说什么!”他爸爸又控制不住音量喊起来,他自知说错话,连忙抱上两箱梨,“知道了,知道了。”

 

他妈妈又看他一个人抱着,路也看不见,又叫人帮他拿。邬童却急着要走,他大哥摇头不管,由着父母两边扶着邬童,一路吵吵嚷嚷出门。尹柯看见他们仨,连忙赶上去,接过他手里两盒梨装进后备箱,又转回去和他岳父母打招呼。邬童站在他身边呆愣愣的,被他拉过手臂,才和爸妈道了别。

 

“你今天不太开心?是粥冷了?”邬童看他,“你怎么知道我不开心。”“都在脸上。与你说话也不理。”尹柯问他,“所以是不开心?”他叹气,“也没有。”开到车库前,尹柯要先下去拿那两箱梨,邬童先比他下去,“我去拿就好。”他蹦跳着下车,跑到车尾正打算开后备箱。

 

那是一排跳跳虎,每一只都咧嘴大笑,拥挤着坐在一排,有几只面面相觑,似是交头接耳。

 

足有二十六只,他今年二十六岁。

 

尹柯见他始终不动,熄停下车,他就那么呆头鹅一样站在车尾,后备箱也不开。“怎么了?”他问,邬童也不答,只是看那些跳跳虎。尹柯顺着他眼光,恍然大悟,“我先前在车上与你讲过,看来你今天确实不高兴,一句没听清。”他这才转过头,脖子僵硬如生锈机器,“哪里来的这么多?”

 

尹柯开了后备箱,拿出两箱梨来放在地上,将车上说过的话再原原本本说给他,“单位发了百货公司的卡,今天提前下班就和同事去逛,都是床上用品家具之类,我想着不需要。”他看他,看他认真地听这个回答,“发现人家有卖跳跳虎的,想起你要,就问了。”

 

原本想买十五只算数,等营业员去仓库领时,他又觉得不够,想邬童今年二十六岁,便凑足这数。那营业员捧了满满当当双手出来,一听他又要十一只,大为惊讶,“先生,全要,可是买给家中小孩?若是小孩,买一两只足够,不然生厌,这些统统作废。”尹柯只是将单位的卡拿出,让她包好,“只是用来装饰车里,买给我爱人,他不常有喜欢的东西,难得他喜欢。”

 

“我不过才提过一嘴。”他讪讪的,觉得自己过分。“梦里都在说要买,是真喜欢。”尹柯将车停好下来,邬童就抱着那两箱梨等在车库,“不过是一句梦话。”“可是我听见了。”他接过梨来。邬童两手空空,不知所措,半天问他,“我能拿一只回去,摆在床头?”“自然可以。”

 

晚饭时,尹柯看他神色,又恢复往常,“你今天回家,爸妈身体可都好?”“好,好的不得了。”他舀一勺松仁玉米,“在家里院子种了南瓜,听说是去年冬天埋得,许久没动静,最近才发现长出来,宝贝地不得了。”

 

他又学邬父神态,先是一脸慈爱,“你瞧瞧,你瞧瞧,这叶长得大不大。”后又朝他吹胡子瞪眼,“你不懂这些,回去看电视去。”他丧眉耷眼,吃进一口梨子,“都没人搭理我,以后再做什么也不回家带了。”秋月梨原是日产,个大水多却纤维细少,邬童贯爱吃,连吃几个不在话下,他也催尹柯快吃,又说这梨好处,关于邬晋只一笔带过。

 

他们之间永远是邬童先上床,尹柯时常有一些公事带回家处理。他早早洗完澡,躺在床上,拿过那只亮橙色跳跳虎,捻它塑料制的黑胡须。如何不心动,见到它们排排坐着的那一刹那,他几乎动弹不得,他回想起与邬晋对话,说尹柯有求必应,一点也不过分。

 

甚至是这样的求,一句他都不记得的梦里的胡话。

 

如果回到几小时前,那句他爱你吗,他或许能忍下心来点这个头。但这并不是一般婚姻,他们的结合有关太多利益和与违背婚姻本身存在原因的理由,若是抽身审视,又如何知道这些似表达爱意的好不是为了两家互惠方便。

 

那天晚上的彼此隐瞒,不就如此。从开始注定,若牵扯本家利益,谁也不会坦诚相待。若是不心动,若能不心动。

 

他忽然明白婚礼那日大哥的缺席,母亲笑里微微暗藏的遗憾,临走时他父亲与他说,“过得不好便回来。”他当时自以为这是大家见不得他为家里牺牲婚姻,牺牲他本能轻轻松松的生活。

 

原来如此,他牺牲的是不留后路,勇往直前去爱一个人的权利。

 

尹柯回来时,他已经睡着,手里还拿着那只跳跳虎。他悄悄把跳跳虎从他手里解救,又将已经落到他嘴边的头发扯下,确认他没有将身子露在外面,才绕到另一边上床睡觉。最近,长郡c区的开发让他焦头烂额,原先接触的最佳选择也不回复,他之后又选了好几个,大都是左右摇摆,再回头联系那位董先生,却没有回应。

 

他隐隐觉得不对,开发这件事原应该是机密,即使是他这样的操作也是完全保密,但是这阵风却越吹越大,上层圈子几乎都收到消息。他问过他爸,尹秘书长却叫他放心,更让他暂时不要再管关于c区开发的一概事宜。

 

他这两天几乎累极,看着邬童后脑,听见他低低的呼吸声,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他慢慢挪到邬童身后,与他枕在一起,想起他看见那些跳跳虎那一瞬间的表情目光,觉得一切值得。他都从未想过,自己会期待一个人的笑容,竟能为此满足,为此快乐。

 

他向来不是这样的人,做什么说什么都有一套理论,绝不多一分少一分,不受任何人和事牵制,不过是为了无休止的野心欲望。将目光放在一个人身上是短浅的事,但轮到他自己,他尝过此中滋味了,竟也会觉得足够。

 

他靠近他,将脸埋在他后颈,深嗅他身上味道,无味道却不舍不休。

 

邬童早上起得晚,尹柯已去上班,他无所事事,问班小松去不去哪里玩。班小松回篮球场,他也就去了,坐在场下看他投篮,等人走得七七八八,只剩他们俩,捡了班小松的球坐在屁股底下。明显就是不想让他打了,班小松心领神会,瘫在他旁边问,“无聊了?就叫你也上场拍会皮球,大家都认识,没人笑你。”“是没人敢笑我,知道我脾气不好,他们不敢惹我。”他今天如吃了枪药,班小松断不能撞枪口,尽挑他开不了口的话题。

 

“你可知道c区开发,传得沸沸扬扬,大家都想捞一笔。不少人投钱在里面,你要是有闲的,也去买。”邬童看他,“闹得很大?”“也不算人尽皆知,怎么,你们家不该没动作。”“没听我大哥提起。”他现今对这些事不敏感,陷入爱情旋涡不能自拔。

 

但知晓了,总是要回去问一声,邬晋默不作声,倒是他爸爸有点怒意,按理他们与尹家关系最近,却直到最近消息炒起来才得知。他可不想被波及,找个借口又溜回班小松车上。他刚挂下电话,就看见邬童钻进来,问,“怎么一会去不去玩?”

 

邬童本就心烦意乱,本想找个家里有粥熬着的借口回绝,没成想尹柯电话打来。他接起,听见那边闹哄哄的,男声女声皆有,兼杯子相撞,他刚想问他是不是不回家吃饭,尹柯先问,“我们同事聚会,都带了家属,你不是总好奇我们做些什么,就想问问你来不来?来我就去家里接你。”

 

他满口答应,催促班小松将他送回家,“急什么,我送你直接去不就好了。”“你没听见?”他正正身子,满脸笑容,“他要亲自来接我。”班小松皱眉,“恶心,你们有家室的人恨不得把话筒开到最响,贴到单身面皮旁,羞辱别人。”

 

邬童才不搭理他说什么,任由他碎碎叨叨念了一路,快到家门口,打了一通电话给尹柯,“你什么时候来?”然后开了扩音,真将手机粘到班小松脸边,尹柯说,“马上就到。”班小松恨不得即刻将他扔下,再把那只手机碾个一百遍一千遍。

 

他回去换了身衣服,浅灰色衬衫外套一件黑色羊绒大衣,再把额发梳起,好让自己看得不那么幼稚。尹柯在外按了两下喇叭,他就施施然走出去。 

 

尹柯虽不爱浅色,但从与他第一面起,就觉得邬童天生该穿这样天然颜色。“何苦再跑一趟接我,我可以坐车来。”前一刻还在人前炫耀,这会又装起贤良。“没关系,本就经过。”尹柯将他额上未捋好的头发翻上去,“不必费心思,只是同事。” 

 

去了大约有十多人,开了一个大间唱歌,人与人都挨不到一块。邬童之前真信了他那套说辞,以为要来唱红歌,眼瞧着他们之中一个女同事,百转千回地唱完一首千里之外,邬童以为她有什么伤心事。 

 

这与他们不同,班小松之流向来男女成群,肉贴肉一般扎堆,这里大多都是成对坐着,他心里难免嫌弃,贴到尹柯耳边讲。他正喝水,也不知道是不是邬童气息撩的耳痒,他轻笑一下。 

 

“只因带的这群是年轻人,要么没结婚,要么就是新婚,年纪再往上点,就能见到一天挎一个,戒指还在手上没脱下来。”他往后仰靠在沙发上,避开花花绿绿的光,“未必有你们好。” 

 

他与谁你们,又倘或他到年纪是否也是这样,话问出口谁也不乐意。邬童是聪明人,知道什么时候该缄口沉默。 

 

不久有人过来敬酒,出口就称邬童尹夫人,都什么年代,这里也有如他们这般情侣,他心里不开心,但这本是尹柯的局,他想在外要给人面子,硬是压着气起来喝酒。倒是尹柯压住他杯子,先一步站起来,“小郑,可是喝多了上头,这是我丈夫,邬童。”他显然不喜别人这样称呼,但又防他是一时打趣过头,上司给了台阶,难道有不下之理。 

 

小郑用力拍了下额头,嘴里啧啧有声,十分愧疚,“是,是,喝多了。我这嘴,你看我还观了您的礼,实在是抱歉啊,邬先生。”不得不说,他们办公室里的,装腔作势打圆场很有一套,邬童笑着摆手,喝光了杯中酒。 

 

尹柯还是暗暗打量他,看他点歌回来,仍旧笑嘻嘻坐着,忽然一声男高音巨响,将醉的没醉的都是一惊。他拿过话筒,唱了一首辨不出他自己声音的我爱你祖国。 

 

他唱完,尹柯笑着摇头鼓掌,这群人回过神来,也随着领导为他先生喝彩拍手,这样渲染下,反倒迎来自开局第一场热闹气氛。大家皆哄叫着点歌,尹柯站起身说要先走,“实在抱歉,大家尽兴。” 

 

他拉起邬童走了,将一室嘈杂关在门后。冬天车先要发动一会,在低微的轰鸣声中,他看邬童侧脸,耳朵脸颊都红着,不知道是在室内热的,还是刚刚这一段路冻的,于是他伸手去探,自然是暖的。 

 

“怎么不高兴?”他不说话,只是将副驾驶前的储物盒打开,翻出一条饼干吃起来,还大方问尹柯吃不吃。等车开出去一段路,他看着窗外说,“你们压根不唱红歌,你骗我。”尹柯倒是没反应过来,他以为还是小郑冒犯他的事,不过邬童向来不按常理,他解释说,“并非有意,随口说的,没料到你真信。” 

 

邬童还是咔嚓咔嚓吃饼干,像饼干是什么石头似的,要他大嚼特嚼。他真正要吞下的是对身边人的怀疑,是他连小事都不愿告诉他,是他明明不是这样的人却要装模作样。自己又如何,好到哪里去。 

 

他们的爱是蒙尘明珠,谁都不愿意先吹一口气,真真暴殄天物,白费力气。 

 

他吃着饼干,仰天叹了口气,像是噎到,尹柯趁红灯给他递了一瓶水,他喝一口,复又问他,“你吃不吃饼干。” 

 

邬童再没心思与班小松鬼混,与尹柯像父亲送儿子去学校,一早搭着他的车回邬家,下午又在门口等他一起回家。他爸爸这两天不大高兴,连南瓜苗都不去看,全仰仗邬童一人,他给那秧苗浇水,和它讲,“你如今知道谁对你好。我与你说那些话,都是责之深,爱之切。” 

 

他抱手回屋里,又听见他爸爸大声嚷嚷c区投资的事,大家趋之若鹜,偏偏他们本该最先于人前,邬先生不知道大骂了谁一通,被邬太太顺着气搀出来。撞见邬童,两边都是一顿。 

 

邬先生换脸极快,慈爱问他吃早饭没有。他确实没吃,摇摇头,也不知道在父母眼里变成什么样子。他妈妈本还顺着邬先生背的手,反过来拍了他一记,“叫你轻一点讲话,你怎么就记不牢。” 

 

邬童也不知道心里是何滋味,低声说,“他回家不讲这些事,瞒我瞒得极好。”“谁也不怪你。”他妈妈索性放弃了自己丈夫,挽着小儿子的胳膊走到一边,给他拿了一个橘子,“你唔要把你爸爸的话放心上。他没有这个意思,要你结婚,是想让你好好过日子的。”邬童剥开橘子,吃了一瓣,不酸不甜,无功无过,“哦。” 

 

中午特地做了一桌他爱吃的菜,“你爱吃这冬笋年糕,多吃点。饭是不是盛的太多,舀掉点。”他吃完回房间躺着,看那杏树,早已光秃秃的,粗糙枝干裸在外面,极丑。 

 

傍晚尹柯来接他,他妈妈硬是要将中午的饭菜塞给他,让他带回去吃,他忽然与她置起气来,母子俩手上推来推去。尹柯看不下去,从他们手中拿过,“正巧晚上阿姨不在,妈一份心意,就拿回去。” 

 

只好再吃一顿冬笋年糕,吃完了坐在一起看电视,地方新闻正欲盖弥彰得说保值投资风险大,不要盲目跟从。他看一眼尹柯脸色,还如往常一样,也就没说话,自己一个人先上床睡觉。 

 

尹柯今天倒也睡觉很早,邬童还没睡着,两眼睁着看天花板,无精打采,乍一看很是吓人。“怎么了,你这两天话少了许多,在哪受了气,回来也憋着不讲。”他猛地转头看向尹柯,还是双眼圆睁,一眨不眨。几欲开口,还是把话咽了下去,他快不确定沉默是否聪明做法。 

 

“没什么。”他翻身转过去,“我要睡了。”然后暗地里掐那跳跳虎一把,总算闭上眼。他如今已经对他了如指掌,他情感欲望全暴露在尹柯眼前,而尹柯对他仍如一只黑匣,知道里面光彩琉璃,但钥匙好似已经被扔到几万里海底。

 

邬童除非要搭尹柯的车,向来起的很晚,今早一反常态,天未大亮,他已窸窸窣窣爬起来,把粥热上。他不会做别的,只能将两片酱瓜摆出米其林意味。 

 

尹柯起来没见着他,洗漱完从楼上下来,看见他坐在餐桌边,面前两碗热气袅袅的黑米粥。“怎么,今天起的这么早,昨晚也没说叫我带你。”尹柯坐定,看他神色,像是未睡好,强打着精神。 

 

他不说话,尹柯为轻松气氛问他,“这两天回家,南瓜秧怎么样?”“很好。”平日里他最爱说这些事,张口就要说到饭后,今天只一个很好,尹柯刚想问他是受了什么气,他先开口。 

 

“我这两天回家,听到两个厨房里阿姨讲,最近物价涨的厉害,要把钱拿去投房子保值。你知道他们投到哪里去?”尹柯笑着摇摇头,端起粥喝了一口。邬童继续说,“她们说c区要开发了,大批人在那里房。一个阿姨讲她有认识江副处家里做的一个佣人,得了准信的。你说,我们要不要买?” 

 

他讲这些话时,如录好的复读机,平稳无起伏,全部力气被抽走,只一双眼睛盯着尹柯。他已喝完,抽过纸巾擦嘴,若无其事地回答,“都是空穴来风的消息,你别太信。” 

 

说完起身,在玄关换鞋,邬童看着自己那碗未动的粥仍冒着气,忽然转头与他说,“尹柯,你未免想得太好,想要处处占优,事事如意。但只要有一点不称心,日子就不会好过。”他有一瞬间愣神,但也不过一瞬间,除一刻不松盯着他的人外,再不会被发现。 

 

他复又假惺惺微笑,“你说什么呢?”邬童走到他面前,双眼略红,却依旧凝视他,“谁没有野心,活在现代社会的人都有,但你要的太多。”他眼里感情变幻莫测,如海水翻波,终究用一种痛苦望着邬童。 

 

“我不甘心。”这句话已不是喉咙共振发出,每一个音节都牵扯五脏六腑。 

 

他人生中再没有这样一个兵荒马乱的早晨,舌头被热粥烫麻,脸面上的皮都被撕下一层,他仓皇着穿上皮鞋,用尽全力维持往日冷静,手却不自觉发抖,他握紧拳头。邬童突然牵住他,他本能想甩开,听见他说,“要早点回来。” 

 

他都不知如何开车出库,又是如何开到单位楼下,何时点燃一支烟,放在嘴边。他缓缓吸进一口,里面不知什么化学成分让他安定,他想起曾经质问母亲,为她染上吸烟恶习而怒不可遏。 

 

他不禁笑起来,嘲笑当年天真自己,这又算什么恶习,这是良药,一个人静坐,抽一支烟,疲惫回味往昔。人是会累的,热血会凉,面容会老。他也曾以为自己可以抵御时间磨砺,一把钝刀,并不让你觉得有多疼痛,直到可见血肉白骨。 

 

他本不该是这样的,至少不会是压抑的,有着层层叠叠伪装的,如果一切重来,他那小小一团的哥哥还没有死,说不定就没有他的人生。 

 

他宁愿如此,宁愿从未来到这世间,走这一遍。 

 

他出生,就注定背负着另一个人的死亡,那个与他有着相同血脉,却从未见过面的兄长。他是他心头上悬着的一把刀,是他二十多年来如影相随的梦魇。 

 

他便是焦点,所有人都灼热地注视着他,因为他是活下来那个,他是唯一。他父母尤甚,在他身上花了两倍心思,多的那一倍是对他哥哥的愧疚,他不要这些多余感情,即使它是这样热忱宝贵,但那不是给他的,他们却强行血淋淋捧到他面前。 

 

不过甲之砒霜,乙之蜜糖道理。 

 

他有时甚至觉得他母亲看他,脑海里想的可能是他哥哥未来长大模样,直到那年她在水斗旁边紧紧拥抱自己,尹柯才确定他母亲知道怀里的是那个有血有肉的儿子,而不是另一个。 

 

他感受到她剜心痛楚,那一刻他们一起缅怀他。他就此觉得不够,希冀变得更好更强大,足以在母亲面前真正拥有自我,但他不知道要做到哪一步,撑到哪一天。 

 

他们借他来慰藉愧意痛苦,而他衷肠,又向何人诉。就这样肠穿肚烂,还面带笑容,一言不发。 

 

他想起邬童来,想起他说早点回家。 

 

多可怕一件事,他也终有这种被人捏在掌心时候,随随便便说一句话,就让他把积年累月的秘密剖白于前。他比任何人都明白,一旦心理能被别人看穿,让人知晓你所有目的欲望,就如同砧板上一块肉,仍凭宰割。 

 

他从后视镜里瞥见那一排跳跳虎,他究竟不一样,他是欲望里无法分割的一部分,由一个点长出一颗心来,才短短半年间。人永远无法参透其中力量,像所有夸张的神话传说。 

 

尹柯回家的时候,晚饭都烧好弄好,邬童就坐在早晨的那个位置等他。“我今天亲手做的汤,冬笋火腿老鸭汤,从早上烧到现在。”他说着忙不迭给尹柯盛了一碗,“有点烫,要慢慢喝。” 

 

尹柯接过问他今天在家做了什么,“没做什么,花了一会草图,可惜领导不满意,我又拿回来重新画。然后我午睡了一会,醒过来天都黑了,怕老鸭汤烧干,急急忙忙下楼的时候摔了一跤,敲在椅子上了。”说完他真就撩开层层衣服给尹柯看,腰上果然很大一块乌青,他本来就白,显得可怖。 

 

尹柯要去拿药,邬童刚把衣服塞好,“没事,只是乌青块,现在涂了一手的药味。”尹柯又坐下,想自己连这点勇气都没有,“关于c区开发的事情,还有今天早上。”他斟酌用词,又或是没有胆量。 

 

“我想过了,你不和我说,自然有你的道理。是我没有想清楚,家里的事是家里的,这里是我们家,只和我与你有关系,我又不要知道c区到底开不开发。“他也是这样小心翼翼又略带决绝,“只是尹柯,不论你是什么样的人,我们总是在一起的。“ 

 

他用那只戴着戒指的手握住尹柯那只,尹柯又反手十指交叉地牵住他的。 

 

这便是婚姻了。

 

尹柯这两天回来的越来越晚,每每到家都掩不住倦意,睡得比邬童还早。邬童则几乎按着尹柯时间准则来过,按时吃饭,按时看新闻,按时洗澡睡觉。他既说出那番话来,就下定决心再不过问他公事,蜷在沙发里百无聊赖地看那里发生几起车祸,突然看见一条新闻,某三十二岁中年男子子今日凌晨跳楼自杀,原因与最近甚嚣尘上的c区开发案有关。

 

电视上的那个打了码的自杀者,赫然就是那天与尹柯谈事的胖子。

 

他恨不得扒在电视机前,反复确认,他姓董,邬童猛然想起在哪里见过他,他今年年前曾与父亲借钱,说是资金周转不灵。邬父没借,他面如土色,急急忙忙跑出去了。邬童当时还想,只是一时困境,何苦这样放不开,总有机会东山再起。

 

他果然是放手一搏,妄图赢个翻盘,没料到如今人死财消,他这一把输得再无回天之力。

 

就在此刻,尹柯回来,他一眼就看见电视上放着的那张脸,忍不住皱眉。邬童尚未把这件事与尹家联系,只当他是累了,问他要不要喝刚烧好的南瓜羹。尹柯像是未听见,鞋换了一只,就站在玄关看完整条新闻。

 

邬童不解,拍拍他肩膀,“怎么了,是困了还是呆了?”尹柯忽然把头埋在他肩颈,深吸了一口气,死死勒住他腰背,“我有点事要一个人想想,你困了就先去睡。”说完钻进书房,三个小时无声无息。

 

邬童没想出其中症结,再也不耐烦,敲书房的门,问他,“怎么了,晚饭都不吃,一会胃该受不了。”里面无回应,他索性搬了椅子坐在书房门口,“我亲手烧的南瓜羹,你吃不吃?”过一会他又说,“今天卷心菜涨了两毛,河虾跌了一块。南北向高架堵了一个小时,三车追尾。”

 

门总算打开,尹柯无奈地看他窝在椅子上,仰着头将新闻里的琐碎事如数家珍。“到底想说什么?”邬童凝视了他一会,他衬衫领子一个压在里面,一个翻到外衣领上,胡子长出来,头发乱糟糟的,他是向来将外表打理妥帖的人,何时这样憔悴过。不自禁站在椅子上,抚着他半边脸,“就是想问你喝不喝南瓜羹呀?”

 

尹柯抱着他腰身,脸陷在他毛茸茸的居家服里,良久不说话。邬童抱着他的脑袋,一下下梳着他翘起来的头发,听见他闷声说,“我有点担心爸爸。”

 

他自然比许多人先收到消息,c区开发的事从头到尾都是假消息,但事情发展到此般地步,牵扯这么多人这么多钱,只要消息一传开,不知要发酵到什么地步。原本应该压住消息,但上面却一直毫无作为,任由其四散传播,甚至牵扯到一条人命,几乎是要把他们一干人等推到风口浪尖。

 

这两天怕是要严查,幸他即时抽身,就怕尹秘书长那里出什么意外。他细细想来,尹父当时警告,更觉得此中又绝非这么简单。他全盘托出,将邬童从椅子上抱下来,爱怜地摸摸他头发,“也许很快我就要被暂时停职。”“多快?”“可能明天,可能后天。”邬童垂着眼睛,极担忧他,又不知怎么开口安慰。

 

尹柯拉着他走到餐厅,“不是说烧了南瓜羹,拿来我喝。”邬童捧了两碗出来,也不说话静静看着他,他笑,“怎么了?”邬童只是摇摇头,尹柯说,“之后一段日子,也许难过,阿姨也要请退,但我还有一点存款,将就填补。”直听到这一句,他才放下心来,点点头,拿着勺子在自己碗里搅啊搅,“这有什么,我本来也就不会烧那些好菜。你不嫌弃每天喝点汤汤水水,我们也花不了多少钱。”

 

多恐怖,才这么点时间,他已变成这副样子,尹柯也许会厌烦每日吃他做的东西,他们会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吵架,可能大打出手将陈年旧账一一翻开,将彼此疮疤鲜血淋漓揭开才罢休,劳燕分飞才是明智选择,贫贱夫妻百事哀。但他宁愿如此,宁愿万事不遂愿,宁愿日后与他吵到老死,也不要与他分开,多痴缠可怕的爱,他要一个有他的未来。

 

尹柯在三天后正式被停职检查,他很从容,临危不惧。回家看邬童炖黄豆猪脚汤,还指正他没有在蹄上开花刀,邬童放下勺子,问他,“你就一点不怕?”尹柯拿过,将蹄髈翻开,戳里面黄豆是否酥烂,他说,“没有消息即是好消息。”

 

他已与父亲断联许多日子,明白眼下情况,多少双眼睛盯着他一举一动,更要表现地镇定冷静,不慌不忙。于是,当不断有消息说尹秘书长已经被检查处分时,他还是要当作无事发生,他心里已经对自己下达死命令,不能露出一丝错处,一点把柄。

 

他这样坚定勇往,宛如战神阿喀琉斯,只将脚踝暴露在邬童面前。他要做一只盾,尽力抵挡一切伤害,只求邬童完好无损,即使自己快被戳的千疮百孔。

 

但是这些关于他爸爸的消息越发逼真,不由得人去怀疑,没有多久,就有相关检察方的人上门来找他,希望他能配合去他的办公室,调出所有档案。他只愣了一秒,点头说好,邬童那会在楼上画图,他转头向两个公务人员道歉,“不好意思,我想和我丈夫道个别。”

 

他声音嘶哑地喊他,邬童跑下楼来,看这情形也呆住,尹柯唤他过来,将戒指摘下,悄悄放在他掌心,“我要出去一会,你无聊的话,去书房看一会书。”邬童死死捏住那枚银环,只是看他,过了很久连旁边的公务人员都催他快点,他将自己的戒指摘下,将他这枚塞给他,含泪笑着问,“你什么时候回来呀,五点钟回不回的来,汤要烧干的。”

 

尹柯咬着牙,他再没有比此刻感觉到更难熬的时候,整个人止不住发抖,终究是把戒指戴上,他快速又像花了全身力气一般,说了一句,“等我。”

 

直到他走,邬童将头靠在门板上,缓缓抱膝蹲下,他摊开手,手掌上四个发白的指甲印子,尹柯的戒指从手里落下,他慌忙去捡,将它戴在手上,才缓缓流泪。他想起尹柯刚刚说得话,又从玄关站起,跌跌撞撞去了书房,几乎是一本本地翻,最后在辞海的一册中找到一张纸。

 

那是一份离婚协议,尹柯早已签上名字,如若他刚刚没有说那番话,只怕尹柯已决定不再拖累自己,他细看那份协议,他什么都没要,只求速离。邬童倚着书柜恸哭,将那份协议揉烂,他不知道几点,也不知道汤有没有烧干,但尹柯回来了。

 

他几乎是受尽折磨,昨天刚剃好的胡子,现在下巴上又微青一片。邬童几乎是听见开门声响,就跑下楼去,扑进他怀里,尹柯单手搂着他,把手上戒指取下,又要捉他的手,邬童不肯,将手背在身后。

 

尹柯捞过他来,不断安慰,“没事,听话。”总算顺利摘下他的那枚,复又牵起他的手,低声问他,“你愿意吗?”

 

“我愿意。”

 

今天是否初六?银戒缓缓滑进他手指,眼泪,誓言,对方的手,一切都是烫的。

 

他们原还惴惴不安怕那些人再次找上门来,却未想到一切都安定下来,除尹柯没有复职,都与之前一般无二。邬童这才敢和家里走动,他才和尹柯说到一半,尹柯突然收到一条短信,上面只一个号码,他打过去却是盲音。

 

他挂掉,“你回家,我送你去吧。”邬童摇摇头,怕他尴尬,“不用啦,我乘车去好了。”尹柯也不敢对自己现状放心,怕累及邬家,只能让他路上小心。邬童自然知道回家要面临什么风雨,刚一开门,全家人都涌上来,生怕他哪里缺了一块。

 

看他安然无恙后,他爸爸便开口,“快与他离婚,断的一干二净最好。”邬晋坐在一边不出声,显然也是这个意思,邬童被他们围住,“我不要,我不离。”他爸爸快被他气死,谁人都知尹家已是艘沉船,他这个拎不清的儿子还要搭在上面不肯下来。

 

邬太太看父子俩针锋相对,便将邬童带离去他房间,“尹家出了这么大事,家里人也是担心你被波及。”“可我们结了婚,我与他在一起这么多时间,难道抛下他一个人。”他十分决绝,站起身来,“当初定这桩婚事时,妈与我说,没感情不要紧,日后总能培养出来的。如今我对他有了感情,你又叫我头也不回地走。你为我想过吗?”

 

他从没有对他妈妈这样疾言厉色过,邬太太几乎是瞬间落下眼泪,“你是我的一块手心肉啊,我一颗心都扑在你身上了。我知道你聪明体贴,但我是你妈妈,哪能不能为你未来考虑。我始终要先于你走的,你这样对自己不上心一个人,我想总有个人照顾你才好。”邬童替他妈妈擦泪,叹了口气,“我知道,我都明白,刚刚只是一时气急。”

 

邬先生气呼呼地在楼下打转,长子就坐在沙发一边,一句话不说,他明白他这是在责怪自己这个做父亲的,将小儿子当做和尹家建立关系的一件工具。他有什么办法,当时以为两全其美,他是了解尹家这位公子,甚至找人打探他,知道他样样都好,才敢让邬童与他结婚。若他是个没有担当的,就算尹家再如日中天,他也绝不会让邬童去。

 

邬太太抹着眼泪下来,只摆了摆手,邬先生要上去亲自和他讲其中道理。邬晋开口,“他是什么样的性格,多说无用。只按最坏情况,为他打算才是要紧。”邬先生颓然坐下,长子自幼独立强势,邬童又是他老来子,他对他几乎是宠溺,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但若是与邬氏衡量,在他心里孰轻孰重,他竟可悲地不能直接作答。

 

邬晋上去叫他,看他在卧室里东翻西找,末了抱了一个盒子出来,“你怎样,可要我送。”他摇头,“不必了,我自己回去就好。爸妈怎样,还在生我的气吗?”邬晋拍拍他肩膀,“你只管过你自己的日子。”

 

他当然知道父母爱他,一切皆以他出发,邬家人向来护短,更何况是对家里最小的自己。但这种感觉就如同父母带你去最好的服装店,为你挑选最贵最贴身的衣服,但他就站在他们身边,谁都不问他一句喜不喜欢。

 

他对父母,反之亦然。

 

回家的时候,家里乌漆麻黑,他顺手开灯,看见尹柯坐在客厅里手里夹着一支点燃的香烟,邬童甚至不知道他会抽烟,“你当心烟灰落到衬衫上,烫一个洞,我不会补。”尹柯这时才发现他回来,将烟按灭,“你回来了。”“发生什么了,难道又叫你去了。”他急忙坐到尹柯身边,他倒是摇头,“我见着爸爸了,马上一切都会好起来。那个跳楼的人,查了他公司的资产,有一笔来历不明的大数目,源头是长郡的一位副市长的。你猜他落马了,谁会顶上?”

 

没人开口讲话,他想起打完第二通电话后,担忧地赶去指定地点,怕看见他爸爸苍老疲惫模样。他很好,上来就宽慰他,“这段时间你受苦了。”他骗过所有人,包括亲生儿子,他的账上一干二净,何所畏惧。光明磊落到像不是他放的消息,不是他牵线搭桥,不是他故设圈套,

不是他将尹柯作饵,将他卷入其中,教人相信c区开发事宜,又将人性弱点当做筹码,算准那人破产后不堪重负,自我了结,将事情扩大,引人来查。

 

尹柯几乎想为他喝彩鼓掌,他额上青筋暴起,质问道,“你把我当做什么?当做人吗?”“我难道是为了自己?”“是,你我都心知肚明。”他爸爸怒叱,“尹柯!”他头也不回地走。

 

再复述给邬童时,他却显得平静,“人就是这样,求胜怕输,要赢,就要放的下一切。”邬童只是坐到他怀里,揉他僵硬手指,半晌才大叫,“诶呀,我回家找到一个好东西。”他拿出那个盒子,里面一个光盘,打开一看里面刻录的是他小时候和父母出去玩的样子。

 

尹柯环抱着他,问他,“你当时几岁?”“大概四岁。”他将下巴抵在邬童头顶,“我哥哥四岁得了脑膜炎,烧得滚烫,家里竟没有一个人发现。”邬童抬头看他,拿额头去蹭他下巴,尹柯亲亲他,“你说,要是当时不论谁发现,我哥哥没死。我也是家里次子,会不会和你一个模样。”邬童摇头,“我的聪明可爱,谁也学不来。”

 

尹柯忍不住笑,影片里正放到他妈妈拍着手喊他,“童童过来,童童过来。”他热切吻邬童后颈,自婚礼第二次喊他童童,亲昵又密不可分。

 

等春天到了,邬童特地去找来一株杏树苗,要种在自家院子里。他手笨,连挖坑都不会,吭哧吭哧搞了大半天,尹柯看不下去,接过铲子按他指令,哪里要浅,哪里要深。

 

说婚姻是世上最复杂的人际关系也不为过,两个人紧密相连,他们为经济共同体,命运共同体,但牢牢将他们绑在一起的却是最无法捉摸的情感,要算要理,早就如一团乱麻,解不开,其中痛苦重几斤,甜蜜又值几两?

 

杏树种下,邬童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这必然是棵结甜杏的树。”尹柯不解,“你怎么知道?”“反正比我家的那棵甜就是了。”“胡说八道。”他捏邬童的脸,不小心把土擦到他脸上,邬童发现,也要往他脸上擦土。

 

前路这么多未知可能,你将要与谁,共赴这硝烟场?

 

终归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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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

 

四月初,尹柯请了三天假,和清明的假拼在一起。这天上完班回家,门口那株杏,花已开了半树,风吹过,雪浪翻滚一般。那树后头的二楼,邬童正从窗里探出个头,偶尔枝丫被吹弯,堪堪拂过他面颊,他就伸手捉住,拿手指翻花。

 

玩了一会,才总算看见尹柯,将被他揉了半晌的花枝松开,不管不顾大嚷,“你回来啦!我做了面包,葡萄干面包!”说完人便从那个窗口消失,噔噔地跑下来,给尹柯开门,他肩上有一朵掉落的杏花。邬童拿起,夹在自己耳后,雪白色的花,雪白色的脸庞,红色的嘴唇咧开,又是雪白色的牙,尹柯摸摸他头,“花痴。”邬童又将花拿下来,别在尹柯耳朵上,翘着嘴巴说,“你花痴。”说完踢着拖鞋往厨房走,留尹柯在玄关换鞋。

 

“我回来了。”

 

他近来学做面包,西食注重精确,他买了各种带刻度的量杯,小称,和克数勺,在家如同做研究,每天小心翼翼往量杯里灌牛奶。桌上乱作一堆,邬童毫不在意地把它们统统推开,戴着隔热手套,从面包机里倒出一个蓬松的大面包,静置在桌上,他好不容易做成一个,要在尹柯面前炫耀,故意拿面包刀戳戳这戳戳那,展示他的面包发地多好多蓬。

 

等冷了一点,他就拿刀一片片切好,往里面还热烫的面包里抹冰黄油,他递给尹柯催促他快吃,“之前吃的茶餐厅的那个菠萝包也就这样嘛。”“是了,你也可以去广东餐厅里做点心厨子了。”知道他在戏谑自己,邬童满不在意地笑笑,“我可真要去找个粤菜厨子拜师。”他咬下一口,吃得一圈面包碎屑,尹柯连拿纸给他,他胡乱一抹接着吃。

 

“明天我请了假,连着清明,休息八天。”邬童听见来了兴趣,“那我们去哪儿玩吧?”尹柯看不下去他唇角一星半点的面包渣,替他揩去,“那你想想去哪儿。”他捧着面包,发呆想了很久,到他嘴里说的面包就要趁热吃的那股热气都冷下去,他才转向尹柯讲,“我们去祭拜我外公外婆,之后在那边住几天吧。我外公家有一片桃树,夏天结黄桃,现在正在开花。”

 

尹柯眼里桃花与杏花没什么两样,不过是红了点而已。邬童却很喜欢,他总是对生活的细小乐趣很是上心,“你难道没听过,种桃种李种春风。”他欢腾地跑在前面,穿过不平的小路,遥遥可望见一大片桃花,他们停在一幢琉璃顶的乡下自造别墅前,邬童转过身来对尹柯说,“我外公外婆留给我的屋子。还有一大片桃园,他们都留给我了。每一年家里都有很多黄桃,都是这里出的。”

 

他从口袋里翻出钥匙,推门进去,屋里陈设虽旧,但还是整洁干净,“我有请阿姨每个月来打扫。”尹柯提着箱子进来,问他,“这全是你的?没有你大哥的份?”邬童正从鞋柜里翻拖鞋,“当然没有,我才是外公外婆最喜欢的外孙。”尹柯在他蹦蹦跳跳上楼的背影后笑了。

 

尹柯洗完澡出来,就看见他正拿手捻跳跳虎的须子,“你怎么把它也带过来。”“嗯?这不是它。是它的兄弟,我从你车上拿的。”他玩了一会,把跳跳虎摆在床头柜上,尹柯关灯躺下,他就扒过来,也不知道是不是和班小松厮混久了,他那套与人贴面热舞的动作,邬童也招招都会,和只小猴子一样抱着尹柯。

 

“干嘛这样,热不热?”尹柯任由他在自己身上蹬来蹬去,松搂住他。邬童两条腿别住尹柯一条腿,上半身几乎压在他身上,脑袋躺在他胸口,感觉他在笑,仰头说,“我昨天看电视,看到可以把一个烂醉的人背起来,我要试试。”他哼哧哼哧半天,两手抓住尹柯手臂,像纤夫拉船一般扯他,尹柯几乎纹丝不动,邬童气得说他长胖。

 

“每天晚上吃面包,人当然会胖。”尹柯抄起他转了半圈,把他安置在自己胸膛。邬童看他,月光下他嘴角的梨涡浮现,他在笑话自己,邬童就那个小涡咬下,不等尹柯反应又去咬他另一边的脸肉。咬着咬着又变了意味,拿舌头去舔自己咬出的牙印,他那小涡越来越深。尹柯用学来半生不熟的邬童家乡话讲,“你要死了,童童。”

 

窗户大敞,浓郁的桃花气息被风打进来,种桃种李种春风。

 

与你,春风万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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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完硝烟场,回头看,尹家的这个操作我有点借鉴电影血观音了,但是政治肯定比人家电影写得粗陋很多,我超喜欢这个电影,推荐给大家。

 

想想还要写点废话,就不打tag了,感谢大家追硝烟到现在。了解我的人知道,我换了两个号了这是第三个,每次都信誓旦旦说不写了,然后过一段日子又手痒写文。这次本来打算写到岔路停止,但我对五十篇执念实在太深,hhhhhhhhhh。

 

换回了以前的头像和名字,想着我再用这个头像的时候,肯定没有想到我能粉一对cp这么久,从他们还是高中到都考上大学,变成准大学生,又成人。他们一定会有很好的际遇,认真经营他们想要的人生,他们俩都是很优秀的人,我对此深信不疑。

 

我也从未想到能遇到喜欢我文章,甚至愿意听我讲这么多废话的大家,这是属于我的很好的际遇,我很感激。

 

希望大家能继续支持他俩,也私心希望大家能多关注红尘,红尘有很多很好的写手,人也都很温柔可爱,这段时间以来感谢大家。鞠躬比心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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