脆脆鲨

咱们俩

这是他第一次相亲，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装扮得一丝不苟。他端着假笑，装着社会精英，符合大众审美里的工程师模样。“他再不来，今天的账我和你算不完。”他还是笑着，语气里像是要将人扒皮抽筋的地主，他身边的同事呵呵敷衍笑了两声，支吾地回答，“这，那什么，易工，我保证这个值得等待。”

 

 

于是，他嘴里信誓旦旦的值得等待走进来，确实教人心肝都颤上一颤。千玺觉得，他这身行头和笑僵的肌肉都白费了。他直接挺尸般，瘫在椅子里，拿着装模作样点的拿铁狂灌。来人坐下，他打扮倒是很休闲，只是神态冰冷严肃，“好巧，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王俊凯。你一点没变。”他同事本就要中途退场，一看两人认识，只恨自己没事先打探清楚，千玺给他一个眼神，他溜得飞快。王俊凯难得笑了，他们都知道，他是出了名的冷硬，面上艳若桃李，性格冷若冰霜。千玺还顺便给他补了两句，无事别招惹，不然见阎王。

 

 

“在哪高就？”王俊凯也点了杯咖啡，慢慢地啜。“一个老师的建筑设计团队。没多少钱，穷得很，你呢？”“附近金融街。”等王俊凯喝完，千玺站起身结账，王俊凯也起身。“还是AA？”王俊凯瞥他一眼，“多问。”

 

 

他们认识起就是这样，熟悉起也是这样，蜜里调油时也是这样，不论物件大小，只要是一起买必然AA，没有谁请谁的，也就不存在谁欠谁，离别时更好不回头地走。

 

 

走到门口，王俊凯问他，“吃早饭没有？”千玺回嘴，“多问！”他从不吃早饭，午饭时胡吃海塞，他们以前画画时，王俊凯老觉得他在用眼要把教具的水果生吞活剥。“今天就这样散了？”千玺看着他笑了，张牙舞爪似的笑，“你惋惜？”说完，他似乎意识到什么，垂下眼，还是在笑，“也没地方可去。”

 

 

无语凝噎一时，千玺想到，“这离附中多远，开车应该不久。”“你要回附中？”千玺脱了西装，挽起袖子，他拍拍胸膛，又指指王俊凯，“我俩，好歹也是恰同学少年，第几级附中美术班同学聚会。”“就我们两个人，也算同学聚会？”“性质在就行了！”千玺硬把他推塞进车里，后知后觉地问，“但咱们怎么进去呢？”

 

 

“说看望老师，在门口签字，应该就可以了。”王俊凯系上安全带，还是这样，千玺脑子一热就去做，他跟在后面想计划。他们自然地混进学校，说是看老师，却连名字都记不准，只知道他们班主任又凶又狠，加之他脸长，在美术班诨名马面。

 

 

中午不到，就有学生出来打球。明明作业写到凌晨，上课困得睡着，下了课又劲无处使一样地打球。他们相熟也是在这个磅礴着荷尔蒙的地方，千玺一球砸中王俊凯的画板，一般道个歉就可以，偏偏砸中的是王俊凯。

 

 

千玺私心给他取了个外号，玉面罗煞。

 

 

他语文课上开小差想出来的，这词一出口，简直太妙，不禁去看王俊凯。清隽白皙的一张脸，眼角微垂，桃花眼生来含情，但他就是有办法把多情变无情，从来不笑，向来公事公办，千玺语文作业没写，按没分班前，课代表都是糊弄了事，他伏低做小地求他半天，万没想到，这王俊凯心狠手辣，直接给他记名。

 

 

这算有了过节，加之王俊凯不怎么打篮球，分班到现在，两个人统共也就没说上几句话。

 

 

“呃，不好意思。不小心的。”千玺刚想屏着气溜走，王俊凯拉住他，没表情地说，“我的画板被你砸坏一块，你要赔我。”篮球飞来的劲大，还真把他画板砸破裂一条，但他哪来钱赔，只好腆着脸说，“我没钱，这点小伤，补补就好了。”说完他掏出一块创可贴，本来是因为打球免不了擦擦碰碰，以备不时之需，他啪地一声给粘在那条裂缝上了。

 

 

王俊凯一时也没想到他会有这种举措，懵在当场，反应过来，眯着眼看他，阴恻恻的。千玺当时就头皮发紧，却还有闲心想玉面罗煞实在合他。两边无话，有人催千玺回场，王俊凯瞥他身后一眼，他也不是硬要他赔，只是不满意他说话态度，什么叫补补就好，“你等着。”他撂下话就走，其实也不知道让他等什么。千玺把球往后一运，跟上王俊凯，“别等着呀，多难过。我实在没钱，请你吃面吧！”

 

 

他们食堂一到中午就人山人海，自然就有学生违规叫外卖，那时候哪有什么外卖软件，都靠他们小侧门那里和一条街的店老板像对山歌一样地互喊。这么多年过去，那家面店还在，招牌的印字都花了，老板的听力却还是没变，“两碗拌面！一碗多辣，一碗多酱。”王俊凯吃辣，老干妈就着一两饭吃的人。“你倒是还记得。”等面的时候王俊凯说。“当然，那时候喊了几百遍了。”他还会变着调的喊，旁人都看他，王俊凯就会默默离开他半丈远，装作不是一起来的。

 

 

他们两并肩坐在小花坛边的长椅上，各翘着脚吃面，都穿的仪表堂堂，显得十分寒酸。千玺说这是忆往昔峥嵘岁月。王俊凯看他还是会把酱吃到领子上，吃饭时胡天胡地地说话，脑袋顶上是柏树阴翳。好像真的回到那些无法用言语描述的年月，穿着黑白色宽大的校服，为了早拿到还没有坨掉的面而欣喜，一起坐着，一起说话，一起吃饭，他们还在一起。

 

 

他们后来常在一起吃饭，集训时王俊凯会给他带午饭，同等回报，千玺骑车带他一程。在高度密集与紧张的日子里，压力，疲惫，枯燥都扑面而来，宛如逆水行舟。但除开他俩以外，任何人不会知道，傍晚的暮光，即使在冬天也有火一般的颜色，千玺把自行车骑得摇摇晃晃，王俊凯背着画板，伸出一手给他打方向，人心中会生出一种欢欣，不自觉期待明天的欢欣。

 

 

之后很少会有这样的机会，用一年时间，全神贯注地去做一件事，人抵抗不住时间，如同夸父追日，器官血肉会逐渐老化，能成桃林的少，最后大都化为一捧沙。于是年轻时这一段时光才显得弥足珍贵，他们奋力向前，素描一笔一划都追求完美。喜欢一个人也是这样，要拼尽全力地去爱，只求当下。

 

 

他们吃完逛到王俊凯以前住的小区，以前是白墙红顶，现在是粉墙红顶。千玺拿手指比了个相框，“来来来。”王俊凯无奈笑着把他手打开，“你幼稚吗？”“你忘了？”“我记得。怎么会忘，我还是第一次见这样的。”

 

 

当时正流行这种手势，你把喜欢的人用手指框起来，他要是能看向镜头，说明他也喜欢你。千玺大言不惭地说他们是两情相悦，“你看但凡是真爱，都是砸出来的。那天我就不该道歉，我就是故意砸的你。”王俊凯不知是哭是笑，千玺总有自己一套理论，“那你说什么真爱是靠砸出来的。”“天上掉下的林黛玉，不就是砸出来的？”王俊凯难以消化他这些天马行空的想象，赶紧催他回去，叫他回去睡一觉。

 

 

他潇洒转身，不握车头的骑着车，双手举高摇晃。王俊凯在他背后喊，“当心点！”他又比ok的手势。王俊凯忍不住笑，事实上笑对他来说是很难得的事，他不是很情绪化的人，开心很难，痛苦也难。

 

 

于是情感对他来说也许比常人更容易感知，他知道那是一种喜欢。千玺教会他很多，不是有关人生道理，学习方法。他告诉他怎么用炸开的笔刷画花，吃面的时候怎么拿筷子卷面，连把邻居家的狗惹急眼了都要分享给他。

 

 

这些看似无用闲聊和技巧，在王俊凯眼里，比那些谆谆教诲更重要，千玺教会他如何生活愉快。怎么从刻板无趣的生活里，获得至高无上的幸福感。或者说，那段时间里，千玺就是他情感的源头。

 

 

他们俩最后去了离附中乘地铁要乘四站的游乐园，高三这一年，学校本来是不给什么实践活动的机会，但怕他们逆反心理上来，为了搪塞这群高中生蠢蠢欲动的玩乐心，给了一天去游乐园的机会。好歹也成年了，去什么游乐园，他们一群群哀声载道，结果去了一个比一个疯。

 

 

排了一早上的过山车，浪费不少时间，千玺拖着王俊凯，看到哪个人少就排哪个队，连旋转木马都坐上了。天色将晚，旋转木马就显得耀眼，像是把全世界的暖色灯都集在一块。王俊凯坐在他隔壁的木马上上下下，千玺看着他，像是武侠小说里面如冠玉的翩翩公子。他想伸手去抓王俊凯的手，没想到重心不稳摔了下来，那时还用的翻盖手机，王俊凯用他的摩托罗拉录下了千玺落马的丑样。

 

 

大学的时候，他重播这个录像无数遍，再渐渐偶尔拿出来看一遍，到最后3g时代来临，这张保有千玺的sd卡辗转几部手机，不知最后去了哪里。虽说起来残酷，但感情就和自然界所有产物一般，有盛开有凋零，不过时间长短。

 

 

他们毕业后，去了不同的城市，一年也难得见几次面，见了也不知道说什么。长大后，越习惯规划，看的是未来。千玺总想着，过一段时间，再过一段时间，等他们工作了，可以先搬到一起，但不是眼下。眼下，生活继续，他有学业上的烦恼，新环境的改变，生活这样的庞然大物，恋爱也只是一块零件。

 

 

久而久之就淡了，他们也不记得最后一条短信写的什么，也从未好好道别，就再也没见。他们一同走过难熬的岁月，结束时没有人为这份感情掉泪。

 

 

还是坐了旋转木马，一水的小孩女生，他们两个中年男子看起来特别扎眼。当时青春年少，心里只装得下两人一起时的快乐，别的什么也容不下。小孩子在笑，千玺也笑，他比以前瘦了，但笑起来还是没心没肺的，大家都在笑。旋转木马的广播喊，您的梦幻时光即将结束。

 

 

是啊，梦幻时光，十八岁时与喜欢的人坐在一起，一圈一圈，一辈子也不会散场的梦幻时光。

 

 

临走时，千玺要送他，王俊凯婉拒，他家就在附近，乘地铁就行。千玺朝他摆手，谁也不做挽留，他们都明白一切只是回味往日欢欣，没有一份感情是靠反刍回忆存活的。王俊凯看着他走，下意识地伸出手指，框住千玺背影，框住他的少年时光，恨它过分短暂，恨它过分绚烂。他指间留住的少年，忽然之间长大，始终亏欠了时间一句告别。

 

 

再见，千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