脆脆鲨

岁月葱葱

“315，人都在吗？”千玺没说话，听着门外宿管大爷那串钥匙哐当撞在门上。“查寝啊！”大爷探进来一个头，看就千玺在床上，问他，“那个小崽子去哪儿了。这熄灯了还不回来，上厕所去了？”千玺没作答，大爷心下明了，“给他记过了，明儿我告诉他爹去。”说完关门，千玺听着那串钥匙磕碰着哐啷哐啷得远了。 

千玺看着那张没有人的床，被子整整齐齐叠放在床尾，他翻个身，朝着墙睡了。 

起床铃打了，他竟不知道睡里什么时候又转了过来，对面床还是空荡荡的，蚊帐被风吹得飘扬。千玺没多想，照旧洗漱，去食堂买两个馒头，一肉一菜，吃完去教室早读。 

直到7.20分，负责早读的老师走进来，他旁边的这张桌子依旧是空的。期中考成绩单发下来，一小条，一个个上去领。喊王俊凯的时候，老师让千玺帮他代拿，条上末尾写着年级排名第二。 

这一节课全是讲期中考试的事，千玺被连连点名，缀在名字前面的是第一，数学第一，英语第一，班级第一，年级第一。周遭投来艳羡目光，他还是一脸淡漠，冷静平和。 

下课出操前，他们老师让他去一趟年级主任办公室，讨论下礼拜让他发言的事。门还没推开，就听见他们主任声音洪亮地责问，千玺没有听墙角的习惯，敲门而入。 

王老师一见是他，便笑脸相迎，“千玺，过来过来。”他坐回办公椅，身后的少年就露了出来，他手臂上两道灰印子，是翻墙蹭上的。他一看千玺，眼里冒火，咬牙切齿地瞪他，千玺只是平淡地看了他一眼就略过王俊凯这人的存在。 

王老师喝一口茶，润润刚责骂完小儿子发干的喉咙，“是这样，下星期呢，开年级大会，老师希望你发言，就五分钟，谈谈你怎么学习的。”千玺点头，抬头王俊凯还是恶狠狠地盯着他，王老师顺着他的眼光望去，就看见王俊凯在那不安分，他也不管千玺在场，劈头盖脸一顿骂。 

“你在干嘛，啊，我叫你站着反省，你在这给我玩是吧！”王俊凯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既羞恼千玺看他落魄，又心里害怕自己爸爸，“没有，我在反省！”他爸爸皱眉与他生气，转过头对千玺又是另一张脸。 

“他啊，真是。”王老师叹口气，真是什么，却没有说，全藏在那口气里。“千玺，你和他一寝室，学习又这么好，年级第一。”背后弱弱一声，“我不是第二嘛。”王老师忍不住对着千玺就皱起眉，转头喊道，“你嘟嘟囔囔说什么呢，你去网吧，你还有理啊，对墙站好。” 

王俊凯只能乖乖面朝着墙，王老师继续说，“我这又以老师，又以王俊凯爸爸的身份拜托你，看好他，他管不住自己。”千玺看着背影都透着愤怒的少年，推却道，“我可能管不了他。”“我已经和宿管谈好，你就提醒提醒他。”千玺看见王俊凯手攥紧，握着拳头，像要去哪里拼命。 

“好。”他答应下来。王老师和蔼地笑笑，话里却含着怒意地叫王俊凯一起回去，洗脸刷牙好就去上课。他耷拉着脑袋，被骂得狗血淋头，蔫着，走过千玺旁边又恢复生机般不忿地哼了一声，又怕王老师发现，迅速溜走。 

他回去快速地洗脸刷牙，看着千玺的洗漱用具，恨不得把他牙刷上的毛全都拔下来，想想心里解气些。回去上课，他愣是一天没和千玺讲话，自己生闷气，千玺根本不管他这些小伎俩，该上课听课，该下课喝水。他们本来就不怎么说话，别人看不出端倪。 

学习委员告诉他，作业交掉了，喊他自己补交。他又一个个办公室去交，老师间早就通过气，他们熟知王老师脾气，王俊凯又是从小叔叔阿姨喊过来的，倒是都明里批评，暗里安抚，叫他好好和他爸认错，他一副可怜样，老师们也不多说了。 

王俊凯回去后便张牙舞爪，只可惜上课铃响，他没来得及发作，上课给千玺传纸条，“你竟然连作业都不帮我交！你明明知道我放在桌肚里了！”他连写好几个感叹号，宣泄心中不满。千玺瞄一眼写上，“是你自己说不要乱翻你的东西。” 

王俊凯一时语塞，偏偏这话是他说过，他写，“只要不弄乱就行，你就是不想帮我交吧！”千玺在逗号前半句下写，“你以前没说过这个前提。”，后半句批注，“太过揣测别人想法。” 

王俊凯直喘气，把纸撕得稀巴烂，又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里。他憋闷着，心里如有灌水棉花塞住，他又看了眼千玺，他还是老样子，不悲不喜。 

附中是不论家住远近都要留校住宿，王俊凯一宿舍的两个，一个休学，一个转校，他正开心捞到一间两人宿舍，万没想到室友是个绝情冷硬的石打的佛像，还不如四个人吵吵闹闹的来得好。 

他终究咽不下这口气，回寝室质问千玺，“昨天，你就不能说一声我在吗？太不讲义气。”“你没和我打过招呼，我不清楚。”千玺坐在桌前开始写数学作业，王俊凯就撑在桌前，目光灼灼逼人，“这难道不是最基本的吗？”千玺抽出草稿纸，边写边回答，“可能我们的基本不一样，对我而言，不作为就是我对别人的事的基本。” 

“行吧，反正我说不过你！你是年级第一，我又不是！”他还为早上的事耿耿于怀，王俊凯忿满坐下，他是没事干，除理科外，其他作业全抄别人的，所以晚上有空跑出去泡网吧。 

如今寝室里外都有王老师的眼线，他只好百无聊赖地按笔玩，时不时再看一眼千玺的题，他已经做到最后一问苦于计算繁多。王俊凯开口，“这题算不完，太麻烦。”千玺草稿打了一张又翻过来，全神贯注地算完了。“算得出，只要你愿意。” 

“我不愿意。”他说完更加用力地按笔，卡塔卡塔，听得很烦，千玺盯着他的笔，心里想还不如让他出去，看一眼时间，离熄灯还有三刻钟。他照旧拿出词汇手册，拿过了王俊凯捏着的笔，王俊凯刚想和他吵就听千玺说，“我们来比背词汇手册。”“什么词汇手册？”他一看，是高三用的，顿时把笔的事忘了，不可置信地看他，“你每天都在背这个？这不是以后才用的！” 

千玺置若罔闻，继续说，“现在还有三刻钟，我们背一刻钟单词，再花一刻钟互相抽背，谁输了就帮对方洗袜子。”王俊凯喜上心头，正愁没机会让千玺吃灰，连忙答应，他光想着千玺给他洗袜子的场景，就觉得这口恶气出了。 

王俊凯打小脑子好，学得快，两个人合看一本书，他背得比千玺快。千玺不慌不忙，逐词逐意地看。王俊凯自以为胜券在握，抽背时，千玺选的都是刁钻的多意的词，且他只给其中一个中文意思，王俊凯输得一败涂地。 

但他爽快，他出的是一样难的题，千玺答出来，他就是愿赌服输，戴着手套替他洗袜子，晾的时候看着他们窗外那棵被风打得飘飘摇摇的松树。“等咱楼下这棵树长到三楼高，我就顺着树干下去，专等宿管大爷查完寝 。”千玺已经准备就寝，“你顺着松树下，扎一手刺。” 

王俊凯刚想理论灯便熄了，千玺只听见床板咯吱响了一下，王俊凯扑腾上床，他拿脚一勾被子，翻腾着把被子铺开，千玺往下埋埋，后悔答应主任，还不如让他出去上网。 

第二天他们对坐在寝室桌子两边，王俊凯写检讨，千玺写发言稿。写着写着，王俊凯拿笔搔头，“这个事还有什么恶劣影响呢？”他发呆看了千玺脑袋顶半天，灵机一动，“翻墙危险啊，摔折了还行？”千玺写完看他那洋洋洒洒的稿，“知道你还爬。”“那我又不会摔折了，我小心得很。”他得意洋洋地扩写摔折是多么可怕一件事。 

写完他们背单词，又是千玺赢了一双袜子。 

年级大会上，先是千玺发言谈学习经验，后是王俊凯读检讨教训。结果表彰的时候，他们俩又并肩站在一块，王老师背着手满意地向千玺点头，看到王俊凯的时候眼神突变，满眼皆是严厉警告，看得王俊凯低头不敢起。 

回去他大发牢骚，说是在爸爸手下难出头，恨自己不是个女孩子撒撒娇便好，千玺没空听他这些有的没的，拿出草稿纸开始做题。他们班的学习委员来问题，千玺仔细给她讲了，扎着马尾辫，戴着黑框眼镜的女孩子一边写一边点头，基本无视王俊凯打量眼光。 

她走后，王俊凯支着脑袋说，“她还真是用功，你刚才发言完可以请教同学，她就用上了。”他语气里透着一小点轻视调笑，千玺听着刺耳，他看王俊凯一眼，少年清俊，一只手撑着下巴，腕上青色的筋，笑着两颊鼓起来，像白色的糕团。 

优越感，生来聪颖，看不上刻苦努力的优越感。 

人容易对天生的馈赠产生艳羡，如何争取，也得不到的东西，总要叫人嫉妒。天才叫人嫉妒，天赋叫人嫉妒，王俊凯在年级大会上的表现，令不知多少暗地使劲的普通学生咋舌羡慕。 

回去他躺在床上翘着腿，“陈盛吧，”他们学习委员，那个话少清冷的女孩，“她就是太死读书了，那个题做两三遍也没什么意思。”千玺平躺着，看着有点掉粉的天花板，声音冷静，“你当然可以这么轻易地讲。”他斟酌用词，“你天赋好，但别人的努力就可轻视吗？你也许觉得做一遍就可以了，并不代表其他人做两三遍就是白费力气。” 

他语气平平，王俊凯转头看他，半晌他躺平道歉，“对不起，我太没轻没重了。”千玺大约也没想到他会道歉，也转头看他，“我只是觉得，你时常语气里有点看轻努力。当然，天生聪明的人自然有这样的资格。” 

王俊凯吞吞吐吐的，“其实，天生聪明不是什么好事，你爸妈就会要求更多。强压之下，我哪里喘得过气啊，怎么都得反抗反抗吧，但我心里也没底，我怕成了伤仲永之流。” 

他何尝不是惴惴不安，这份聪明，好比别人平白无故送的礼物，说不定哪一天就要收回去，有时侯想起，他就一阵心悸。在这个夜里，发酵成微酸的委屈，更教人难以下咽，他惶惶说给千玺听。 

“小时了了，大未必佳。我知道这话，但是心里侥幸，侥幸得意次数过多，就没了紧迫。”他心头突突地跳，等着千玺回答，他没由来地开始信赖这个和自己同岁的少年，忘了几天前的“深仇大怨”。“那就从现在开始，和寻常人一般努力，把上天送的变成自己的，谁也抢不回去。”他还是十分平静，不像是探听到别人深藏在心的秘密。 

王俊凯嗯了一声，只听见千玺说，“你也不需要担心过头，你快成人，已经算不上小时。”这便是安慰，王俊凯听出来，无声笑笑，说了句，“谢谢。” 

于是，他偶尔能让千玺给他洗袜子，把那些繁杂的计算做出答案，终于在学年的末尾抢了一次千玺的第一。那一整天他都在看千玺脸色，千玺还是淡淡的，看不出什么。 

王俊凯回寝室后，就眼巴巴地盯着他，看得千玺都烦了。“你有什么话要和我说，快说！”他摊开作业写起来，王俊凯审视他半天，问，“不是第一的感觉怎么样，你失落吗？” 

他们一向面对面，这次王俊凯搬着凳子，一屁股挨着他坐下。“不失落，我想做的一直就不是第一。”王俊凯仔细看着他侧脸，“那你想做的是什么？”千玺没有回答，只是放下笔，王俊凯都以为他要把自己赶走，千玺只是平静地稍有些他不曾有过的不确定，“其实我没有目标。” 

他一直没有，“也许你不相信，我看上去好像一直在匀速向前，其实我从来都保持冲刺，拼尽全力。我要自己坚定，永远这个态度。”他要的远不是眼前，而是无法描述的云烟，不是不可落于人后，是做到自己最好，所以他不失落。 

“很累吧，做人读书都累，生活也累，怪不得你总是硬梆梆的。”王俊凯撑着脑袋看他，一语道破千玺辛苦。他笑笑，“确实了，是很累，但没办法。”任何选择都有代价，他看王俊凯深思，饶有趣味地等他回话。 

王俊凯捋捋下巴，突然拍胸脯，“我替你分担，你都告诉我，保你顿时觉得轻松。”千玺失笑，继续低头写题，王俊凯就在他耳边大嚼分享烦恼的好处。他确实很招人烦，嘴碎话贫，千玺却觉得他挺有活力，并放任他在自己耳边吵个不停。 

千玺从前不常与人有什么过深联系，他很难从与别人交往中得到快乐，有时是说不上话，有时是听不懂话，时间长了，也就不怎么说话。 

他们朋友都少，旁人总觉得脑袋聪明的人站在高处，睥睨庸碌众生，其实他们也不过是众生间一二，渴求分享和认同。 

原来如此，朋友，都是惺惺相惜。 

第二学年开始，就得为文理分科的事烦了。王俊凯自然是选理科，最好还是和千玺一个班，最好还是同桌，他问千玺，千玺只说在考虑。他是没有科目不好，全面发展，王俊凯还真不敢确定他选什么。 

他粘着千玺，要么从他嘴里问出一二，要么就偷出他那张志向表。一路追到寝室，他趴在桌上，瞪着眼看他，“到底选什么呀，就选理科吧。理科多好，还有我呢。” 

千玺还没说话，突然停电了，楼里男生齐齐抱怨，像大合唱。王俊凯也讲，“搞什么啊，手机又收上去了，哪里来光看书啊。”千玺更无奈，一题做了半截，黑暗里王俊凯想到什么，猛站起身，不知从哪里掏出个盒子，抱着走到窗边，凑在月光下翻。 

丁零当啷一阵响，他惊喜地啊了一声，便有一束光打在千玺脸上。千玺眯起眼，王俊凯兴冲冲地跑过来，给他照在题上，“我对你多好，我就是你的掌灯宫女啊。”千玺对他的自我比喻暗叹一声，突然那束光就打在他额头上，“这样你还不和我一起学理吗？” 

他看着光下的千玺，看着他眉间那颗需得细看的小痣，看着他颜色浅淡的眼瞳，看着他难得的浅浅的笑，他说，“你怎么知道我没选理。”王俊凯拿着手电筒瞎晃庆祝，千玺说，“你能不能好好掌灯。” 

忽然墙壁上一道黑影窜过，王俊凯吓了一跳，把手电筒摔地上了。千玺捡起来，按了两下没好，“好好的，干嘛糟蹋东西。”王俊凯喘了两声说，“我刚刚，好像看见什么东西从咱们窗口晃过去了。”“是松树尖吧。”千玺把椅子搬到窗口，借着月光看题。 

王俊凯也坐过来，往窗口望，果然那棵松树在这一年间慢慢长上来了，刚刚是被风一吹，歪着能够上他们寝室窗口了。“我那时候还说，等这树长到咱们窗口，我就顺树而下。”说完他自觉好笑，千玺难得接茬，“你现在试试。” 

“我才不试呢，时间过得也太快了，我们上次在这吵架，都一年了。”王俊凯看着松树时不时摇摆的尖，感叹，“将来也是这样吗，一年年飞快地跑过。”千玺看着洒进来的月光回答，“大概是吧。”王俊凯趴在窗台上，“但是我们还会在一个班，一个寝，一起说话，一起读书。”“嗯。” 

如果将时间相对运动的部分物化，是一棵树从抽枝发芽到茂密繁盛，是一个少年从青涩天真到成熟坚定，它包含一种生长，不停地向上地生长

岁月匆匆，岁月葱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