脆脆鲨

明天

千玺回来的时候，他的桌子歪斜地别在墙壁与后门之间，本堆叠在桌角的书倾倒下来，一本课后练习半本在桌上，剩下的苟延残喘地吊着，他走过去合上，把地上的书也捡起来，最后把桌椅好好地摆回。

 

 

他坐下来，斜前角的一个男孩子，往后仰着，用一种很危险的姿势看他，他的椅子前脚凌空，全靠后面持力，一颠一颠。他倒完全不害怕就此厥过去，反而对着千玺笑了一下，那是一种挑衅嘲讽式的笑容，只是挑起一边嘴角。

 

 

千玺没有理他，打开书径直看起来。但他还是保持原有姿势，只是扭回头，正脸朝着电风扇，看着三片扇叶画出一个迅速转动的圆。“这么热天，倒是开大点啊！”他喊了一声，坐在靠门口的学生就把风扇调大，直到再看不出到底有几片扇叶。

 

 

夏日傍晚忽而过去，阳光被白炽灯光取代，自习课结束，放学铃打响。千玺站起身，那个男孩子就贴过来，千玺没有说话，只是淡淡看他一眼。他也不说话，意味不明地微笑。千玺拿着包，从后门出去，他也跟着，直到千玺往教师办公楼走。

 

 

他们教数学的班主任还在，他在窗外看千玺拿出试卷问题，啐了一口，“真他妈是个好学生。”一题结束，千玺暗暗瞟了一眼窗外，那个人已经走了，他也就顺势和班主任道别，准备回家。走到校外一百米处的拐口，他被人一把拽住，拉进了巷子里。

 

 

只一盏路灯，微微照亮了面前人的脸，他很白，眼睛半垂不垂，嘴唇却红，说实在的他长相偏女气，男生女相，是富贵相。他确实富贵，家里有钱，只手遮天，低分进了重点班，在离学校这么近的地方也敢勒索同学。

 

 

“王俊凯，你还需要钱？”“我不需要，但是我需要从你身上得到乐趣，钱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赫赫有名的学生干部，易烊千玺同学，害怕的样子。”他身后还有一堆附中的混子，在千玺看来个个满肚肥肠，腹内草包。“我没钱。”他把书包整个反过来，书和卷子纷纷下落，哗啦啦一片，“没有。”王俊凯也不看，拿脚把他那些书踢开些，“那没钱，总得有点别的吧。出出苦力？”他似询问口气，却转身不等千玺回答，那些喽啰一拥而上，千玺不知吃了他们几拳，也不知自己回了几拳，最后只是蜷着身子抱着脑袋，他的手上皆是灰色脚印。

 

 

点到为止，王俊凯叫停，他还是那样阴恻恻地笑，“很有意思，对吧？”又是询问，这次千玺迅速接上，“真的有意思吗？”王俊凯像是没听见，不看他一眼，走过千玺身边，但他不再笑，真是无聊至极，明明一点意思都无。

 

 

千玺爬起来，没能按时回家，他婶婶果然没给他留饭，他拿出早上吃剩的半块面包，又从厨房翻出半包榨菜就着在厨房吃掉。他一身伤，校服被人踩得脏兮兮的，厨房门一动，他警觉着往旁边躲，看来人是叔叔，也就没有动。

 

 

“你这是怎么了？千玺，和谁打架了吗？被人欺负了？”叔叔帮他拍拍身上的灰。千玺点头，他倒是看不出委屈或怒意，“叔，我明天不去上课了，你帮我打个电话给老师，就说我被打伤了，害怕去学校，想要转学，转去三中。”他叔叔向来没主意，耳根软，看侄子被人打成这样，马上就要致电他们班主任。

 

 

他婶婶走出来，千玺心下叫道不好，立马捂着肚子，痛呼起来。“怎么了？”婶婶立马也蹲下来看他。千玺皱着眉头，“婶婶放心，这两天我不去上课，肯定在家给您分担点家务。弟弟的作业，我也帮他看。”他又装痛，连叫几声诶呦，他婶也拿他没办法，听他还算懂事，也不管他去不去上课了。

 

 

“千玺，破皮的地方就涂点红药水什么的啊。”千玺接过，知道她什么意思，“我这小伤就不用去医院里。”他们婶侄斡旋半天，这通电话最终如他所愿拨了出去。

 

 

他不是一般的尖子生，是学习成绩优异到可以让市内两所最好的高中争相开条件要留住他，他最后去附中，也只是看上了三年学费全免的条件。这两天正值竞赛，附中若是丢了他，自然是要把这个竞赛第一拱手相让。

 

 

电话最后，班主任亲自和他讲话，说是一定保证学生人身安全，让那些欺负他的学生写检讨，给处分。千玺咳嗽着，一副柔弱样，“老师，我们家里情况您也知道，我希望以后放学，能和您一块走，咳咳。”这不是什么过分要求，千玺以前看到过好几次他们班主任和他顺路，这才提出来。班主任当然说好，自己向来骄傲的学生被人打了，他细语宽慰，让他好好养伤，按时吃饭，多吃点补元气的，像是千玺被人捶断了几根骨头一样。

 

 

隔天，千玺没来上课，那些学生并王俊凯则一齐被叫到了年级主任办公室。

 

 

他们一字排开，王俊凯站在末端，这样看起来，他显得特别弱小无害。“王俊凯，你勒索同学，还殴打同学，你认不认？”他们年级主任根本不管他咬着下唇，一脸无辜的样子，跳过那些喽啰直接抓着他问。“我真没有，主任，不信你问他们。”他甩甩头，那群人自然不会说是王俊凯指使，只是一味自己认错。

 

 

王俊凯摊手，“您看吧，再说这事也没个理由啊。我干嘛勒索千玺同学啊，他又没钱。”年级主任根本拿他没办法，他爸爸在附中扩建这事上花了大价钱，俗话说拿人手短，这事没个见证，他王俊凯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只好放他逍遥。

 

 

王俊凯倒没为此得意，这事大大出乎他意料，他原以为千玺的性格隐忍，说不准今天还会负伤坚持上学，他还想借此再好好羞辱他一把，没成想他不来也罢，还把事情捅到年级组去，虽说王俊凯并不惧怕老师，但也确实着恼。

 

 

等了他整整三天不来，看来千玺是索性把这礼拜剩下的日子全都请了假。王俊凯简直气疯，回去保姆迎上来问他吃什么，他看着空空如也的房子，答道，“没心情不吃了。”他坐在沙发上发了片刻呆，问，“阿姨，我爸今晚回来吗？”他家的保姆最害怕他问这个，因为不论王先生回不回来，他都等不到，不是太晚他睡着就是他爸压根不出现。

 

 

“算了，我要吃馄饨，荠菜肉的。熬一锅鸡汤，做馄饨汤。”他把书包丢开，坐到正对着大门的餐桌的位子。“可是小凯，这个馄饨现做很久，你饿了怎么好？”“没事，不管多晚，我都要吃。”空调风太冷，吹到他瑟瑟，只想吃一碗带热汤的馄饨，好化开冻得如硬石般的脏腑。

 

 

他等了很久，偶尔问问阿姨，馅里放多少味精，肉与荠菜的比是多少，时不时打开锅盖闻一闻鸡汤，拿筷子戳戳泛黄的鸡皮，鸡炖得烂了，一筷子下去可撕出一小条肉。馄饨上桌，已经过了平常人家吃晚饭的时候了，他呼噜噜吞掉一大碗，连汤都喝个精光。他抹抹嘴，看一眼家门，“看来今天是不回来了，那我先睡了。”

 

 

夜间吃这么一碗馄饨，只是暖了肠胃，过犹不及，积食在身里，仿佛心脏坠下，沉甸甸，淤塞着。

 

 

千玺这两天在家也没闲的下来，被他婶和小弟前后夹击，他婶刻薄，小弟黏人，他比在学校更焦头烂额。他收到班主任发来的检讨书，一共六张，没有王俊凯的。他并没有追问，只是带笑敷衍过去。

 

 

“哥哥，我拿牙签做的小刺猬！”小弟举着一张劳动课作业，小刺猬周身一层白胶，看着像雪里滚过，他婶就跟在后面，千玺只好拿着这张不怎么样的小刺猬说，“做得真好，等这些胶干了，哥哥帮你把白边挑了，就更好看啦！”说完，只是朝站着的婶婶笑。“那妈妈去做饭，聪聪就和哥哥玩一会好吗？”聪聪扒着千玺的腿，想坐到他怀里，千玺把他捞上来，手把手教他剔白胶。

 

 

他回去上课的第一天，王俊凯终于不是笑着看他了，他眯着眼像一条摇尾弓起的响尾蛇，随时都要从千玺身上咬下一块皮肉。他原本等着放学，打算校外解决，最后发现他竟能做出和班主任一起回家的事。王俊凯跟了他一路，他还真是运气好，家就在小区门口，还住在一楼。王俊凯站在楼下，一点也不怕他开窗望出来，他看着灯亮，模糊认出千玺身影，看他在厨房和餐厅间穿梭，听着每家每户锅碗碰撞的声音，偶尔小孩的笑声。

 

 

反而觉得没意思，做什么都没意思，吓唬人没意思，看人害怕没意思，根本没人在意他做了什么，没人在意是他欺负人还是别人欺负他。他走出千玺家的小区，觉得四下茫茫，偌大的城市，每一条街都相同，走到哪里都一样，反正没有等着他的终点。

 

 

他泄气，不代表千玺就此当无事发生过，他做学生干部，开大会的时候，问了旁边组织部的一个女生，他之前听过几次她们讲八卦，只是那时不感兴趣，一笑了之。他有心去问，一脸温文尔雅关怀同学的样子，套出不少关于王俊凯的事来。

 

 

正巧这女生还是王俊凯初中一校的，“他妈妈从来不开家长会的，有时候连他爸都不来，王俊凯嘛，都知道，批评的重点对象。大家都以为，他爸妈是怕这些个才不来，但你猜，什么原因。”千玺随便回了一个，太忙。女孩摇摇头，小声讲，“听说是爸妈离异，他妈妈婚内出轨，他爸拿了抚养权，但是就此断了联系。”“这话可不好乱说。”他面上一副关心同学的样子，心下活跃，若他父母离异，他这样无法无天的理由，大概也只是叛逆，希望有人来关怀他。

 

 

千玺忍不住嗤笑一声，真是小学生能干出来的事，以伤己换在意，实在很蠢。

 

 

王俊凯余怒未消，虽他觉得没意思，但就是看不惯千玺一脸高傲，从来都俯视别人的样子，再说他要他知道，他王俊凯睚眦必报，锱铢必较。他也没想到机会来得这么快，这个每天把时间算得滴水不漏的少年，也会有落单的时候。

 

 

千玺拿着一本英语书站在教学楼下的小花园里，有些学生嫌在班级里太吵，有时会来这里背书。这里也不算安静，旁边就是操场，只是这里有一架全年无休的监控器。千玺小声地念英文，一心二用地听身后脚步声。“易烊千玺！”他果然会来，这两天就差上厕所没跟着自己，只可惜太冲动，身体比脑子先行，情绪控制一切。

 

 

“你好样的，我真没想到你还会打小报告，你是男人吗？”他环手在胸前，用一种鄙夷不屑的眼神看他。“我是，不过比不上你，没你以多欺少有男子汉风范。”千玺假装不理他，转过身背英语。“嗬，好啊，那咱们就一对一。可别再告老师了，太怂。”千玺叹口气，装作无奈道，“我也没想告诉老师，我一身伤的回家，家里人总会看见吧。那看见了，总得问老师。我叔叔特别担心我，怕我被欺负了。”

 

 

他边说边看王俊凯表情，他虽有心隐藏，但不过十六岁，始终难掩失落。“诶，如果你受伤了，你们家有人管你吗？”王俊凯讶异，瞪圆眼看他，千玺学他轻蔑笑容，“你要是伤着内里，回家都没人看见，死了算谁的。”

 

 

他看王俊凯翕动的一张嘴，看他难耐地呼吸，于是变本加厉，“你妈怕是不止你一个儿子吧，应该没空管你，这样你先打个电话给你爸爸报备，咱们再来决斗。”他咬紧牙，额上青筋暴起，全身太过用力而微微发抖，如一根压到极点的弹簧，“你再说一遍。”

 

 

千玺靠近他，一只手搭在他肩上，在他耳旁低语，“怎么，我说错了吗？难道你还在期待，别做梦了，谁要你这种不学无术的儿子啊。”他出拳比预想的快，千玺话还没说完，左颊就结结实实挨了一记重拳。他退后几步，没有还手，就在这一空档，王俊凯一脚踹在他腹部，千玺倒下去，看在自己身上毫无章法一通乱打，已经被他几句话激起怒气的人。

 

 

他故意没挡头，脸上毛细血管细，很容易留下印子。“住手！干嘛呢！”这在千玺计划之外，有两个午休时间去操场散步的老师经过小花园，他们拉开王俊凯，然后又扶着千玺。千玺本就有一种酸儒味道，百无一用是书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装起无辜柔弱来，比王俊凯高明。

 

 

他紧蹙着眉，倚在老师身上，像是痛极，断断续续地说，“老师，能不能先扶我去医务室。我好像眼睛被打到了，看不清楚。”王俊凯这才反应过来，气得说不出话，只是恨着看千玺，旁边的老师推搡着他，把他带到办公楼去。

 

 

他这下是百口莫辩，监控不算还有人证，他这样顽劣不堪的学生，不知成为多少老师眼中钉，肉中刺。“说啊，说你对同学做了什么？”他们班主任推了他一把，他踉跄一步，“我是打他了，但根本就是他挑事在先！”“人家干嘛要挑事？我看就是你看人不顺眼。”王俊凯知道他说不清楚，优等生总有人替他撑腰。

 

 

不一会千玺也来了，他脸上青紫一片，眼下粘着块医用棉，半睁不睁，看着怪可怜的。他被安排坐在会客用的沙发上，看王俊凯直直站着，“打人不是小事，按校规，是要开除学籍的吧。”王俊凯扭头看他，眼里的火要将千玺烧成齑粉，千玺只是嘶的一声，按了按眼下的棉纱，“我也不知道，哪里让王俊凯同学不满意了，先是巷子里堵，现在连学校里也敢动手了，要是别的家长知道，都该担心了。”

 

 

他才是受害人，无辜的，弱小的，要这个无端招惹自己的少年，付出他应有的代价。

 

 

几个老师面面相觑，讨论后还是先找家长解决。千玺打电话给他叔叔，说没事，要是很忙就不必来。王俊凯那里是怎么也打不通，最后赶来的是他爸的秘书，始终是在办公室呆的精英，一番周旋下来，了解了大致情况，连忙先给千玺道歉，又给一众老师说添麻烦了。

 

 

“开除学籍就免了吧，打人不对，我们这边一定登门道歉。还有，千玺同学的医药费，全都由我们支付。”他恰到好处地朝千玺微笑，语气里重重抱歉意味，像是他打的人一般。“千玺同学，你看这样赔偿你可以吗？大家都是同学，有矛盾都是正常，说开了以后就好了，也不必为一时气不过，就伤了友谊。”

 

 

秘书熟络地坐在千玺旁边，谆谆道来。千玺瞥一眼王俊凯，看他还是站在那里，自看自己那一眼后，就没再动过。“我都知道，我哪里来的气啊，是我也不知道做错什么，害王俊凯同学这么生气。但是我原谅他没有用，附中的校规摆在那儿，老师们也都是按校规办事的。”

 

 

“开除就开除，不需要低声下气地讨好他，我就是看他不顺眼，我就是要打他。见一次打一次。”他还是笔直戳在那儿，朝着墙壁说话。还没等秘书为他开脱，千玺抢在前面说，“这我怎么还敢来上学，您说呢，要不开除我算了。”

 

 

他越是往后退，别人就越不敢往前走。人向来虚伪，爱在欲望野心外套花花绿绿各样服装，或用语言，或用行为，大家谦让，但谁表里如一，太少了，像王俊凯这样的人，太少了。

 

 

“诶，我们王总正开会呢，他是叫我妥善处理好，我想他也不希望看见开除学籍，王俊凯也是在气头上，男孩子少不得轻狂一点，他回去肯定反省。”秘书为他百般讨好，也拿出他爸爸震慑，就怕自家这位小祖宗再说出点什么来。

 

 

“这，也要看看易烊千玺同学家这里怎么说。”千玺抬头，看所有人都望向他，每个人心里都有盘算，学校两头被压，一边是他，一边是王家，秘书要做好上面安排下来的事。总之大家都希望他，息事宁人为好。

 

 

只有一个人不看他，他头发长了，发尾有点卷起，薄薄的汗衫被空调吹起一角，两手蜷着，没有人关心他，去思考他在想什么，看他是哭是笑，是否诚心悔过。千玺向来冷酷，心里住了只禽兽，眼看把猎物踩在爪下，这一刻他没来由的仁慈，“我只要王俊凯向我道歉，开不开除他学籍对我而言无所谓。”

 

 

这是打进这个办公室后，他第二次动作，仍旧是看他，眼光却不同。旁人觉得千玺大度来事，王俊凯只讶异，他总算在外露出一点点獠牙，若说之前撤学籍的事上，他还有所保留，那在这句道歉上，他是斩断一切退路，如果没听见自己这声对不起，王俊凯可肯定他决不罢休。

 

 

他此刻姿态像高高在上的战神，刀戟挥到王俊凯颈边，近一毫见血。故反派话多，这是掌控别人后的蔑视表现，屠杀没有乐趣，折磨才是，就好比那天他在巷中所说，抢钱不是目的，想看人害怕是真。

 

 

静默片刻，王俊凯开口，“对不起，无故针对你对不起，动手打了你对不起，以多对少对不起。但是今天，你说的每句话，每个字，我都觉得刺耳，你所作所为，我都觉得卑鄙。”千玺站起来，抿嘴笑了，“我原谅你。”

 

 

这事就这么过去，王俊凯站在校门口，等秘书把车开过来。千玺看见他，走过去，共站在同一抹夕阳里。王俊凯瞥他一眼，没说话，倒是千玺摘了那纱布，笑笑，“你爸爸没有来，你失望吗？”“和你无关，还是你想旧技重施。”“王俊凯，如果等不来爱，不如去恨。”王俊凯并不明白他的意思，千玺好像在真诚给他建议似的，“暴力不是一切，你以后会明白，有些事情上，你挥出拳头，却四面都是墙壁。”他站在红彤彤余晖里，王俊凯看他，千玺脸上血色一片。“我还不需要你教我。”

 

 

千玺低头轻笑，“你知道我为什么明明可以让你开除学籍，却没有坚持吗？我下了你们家给的台阶，学校松一口气，你们家秘书松一口气，大家都求仁得仁，我赢个好名声，懂事讲理，不给别人添麻烦。老师也许会为此高看我一眼，以后我在学校的路会走得更轻松。”他看王俊凯一脸“我就知道，你这卑鄙小人”的样子，王俊凯家的车开过来，按了两下喇叭。在他临走前，千玺对他说，“但是那一刻，我没有这样想，我什么都没想，不是因为这些才放过你。”“那是因为什么？”王俊凯转过头等他回答，这好像是他们第一次不带任何嘲讽，如此平静的对话。

 

 

因为什么，因为那时话说得太重，因为王家并不好惹，还是因为他们根本是一样的人。“不知道，我不知道。”千玺沉思片刻，告诉他心里话。王俊凯没有讽刺，没有不屑，他回答，“我知道了。”

 

 

千玺看他斜阳里萧索背影，和在办公室的倔强的那一个合二为一，那片刻的仁慈，到底是为了什么，他怎么也弄不清。

 

 

他脸上挂彩回家，小弟聪聪看见，扑过来问他，“谁打哥哥了，聪聪帮你打回去。”千玺把抱起来，蹭蹭他刚剪的小毛寸，“哥哥没事。聪聪以后可不要打架！”“你千玺哥哥精明着呢，谁打他啊，那个人肯定比他伤得严重。”他婶婶端出一盘菜，解开围裙，抱过聪聪，“洗手吃饭啦！”

 

 

千玺叹一口气，坐下来问他叔去向。“你叔这两天忙一个大工程，也是你懂事，不吵他。”他婶看他一眼摇摇头，“我还在想呢，你也算是文静了，惹着谁了？”“做得再好，也总有人看不顺眼，不是？”千玺笑眯眯地夹一筷豆干烧肉。“也是，有人就是太敏感，记得好处就是，还偏偏喜欢鸡蛋里挑骨头，挑就挑吧，也不直说，你说可不可恶，这种人要我我也打。”

 

 

千玺这张嘴毒，多半来自他婶，婶侄俩时不时明枪暗箭，都是指桑骂槐的顶一流。他们便是装模作样的个中好手，绝不撕破脸皮，时常恶言相向，什么肮脏都藏在台面下。不知情外人管这叫好风度，其实大家心知肚明，不过存着一丝怜悯，千玺可怜他婶婶一人担起两家人，他婶同情他年少失所。

 

 

但各人各难，他们不过是寻常人，更容易被不公命运碾压到面目全非。

 

 

王俊凯回家，稀奇看到他爸坐在餐厅那把他常坐的椅子上，他向来坐那个位子，可将大门玄关看得一清二楚。他看着许久未见的父亲，脑海中忽回响起千玺对他说，谁会要一个不学无术的儿子呢。他心里有不知如何面对的忐忑，有对父亲在他生活里空缺的不满，也有终于见他的欣喜，他不知怎么开口，不知开口后什么情感占了上风。倒是他爸爸先喊他，“小凯。”

 

 

他坐下，一言不发，他爸爸没有说他什么，只是进厨房端出两碟西冷。王先生也是怪人，没出过国，却喜欢西餐，尤其大肉。王俊凯却爱热汤热菜，一碗下肚，吃着痛快。

 

 

“小凯，今天的事，爸爸知道了，实在是抽不出空所以叫了秘书去。我不知道理由，我以为你懂得分寸，你以前没有这样过分。”王俊凯放下刀叉，银具与瓷磕碰，叮的一声，他起一身鸡皮疙瘩，等消下去才说道，“因为我变了，我知道等不来妈妈，那我就等您。爸很忙，我知道，我不期盼太多，只是想能一家人吃一次饭，午饭不行就吃晚饭，这礼拜不行就下礼拜。但是等不到，我不是没有懂事听话的时候，但这样爸就更不会在意我了。我也告诉过自己，爸是惦记我的，只是忙，可是连我发烧早退都打不通电话的时候，我突然觉得原来没有人爱我。”

 

 

那天他回家，阿姨还没有来，病里脑袋沉重，他自己烧了开水，浑身发冷，躺在床里。他刚上初一，已听过那么多大道理，却没有办法讲给他发烧的心听。

 

 

“怎么会呢，小凯，爸爸只有你，怎么会不爱你。”“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喜欢吃西餐，也不喜欢吃牛排。”他终于红着眼，告诉他爸爸，他要的不是他所谓的爱。与父母生活，也不过是人与人相处，没有沟通，拿出来的永远是不相称的好意，一次两次也罢，多了则成负担。

 

 

“没有关系，今天您能坐在这里，我就知道，爸还是关心我的。我可以吃西餐，只要您偶尔能回来或是给我打个电话，都行，都可以。”“我知道了，爸爸很抱歉，小凯。”他自小缺少一份母亲关怀，看上去冷酷，实则心里十分柔软。千玺没想错，他还未能长全，小孩子脾气，感情丰沛，极为感性。

 

 

最后的最后，却是千玺一手促成他与父亲的见面，王俊凯一时不知用何种面貌去见他。

 

 

恰逢周末，他苦思冥想，还是咽不下这口气。硬来是不行，还得想办法，如同千玺踩着他的痛点一样，踩住他的。他能有什么痛处，这黑心狐狸，狡猾得不行。王俊凯想起一事，这人从高一起就是优秀干部，直做到高二，想来很享受上位者权力。

 

 

王俊凯虽脑子不聪明，运气倒很好，被他瞎碰上。千玺倒不是官迷，是因为他要挣一份三好学生的荣誉，保送高考都能加分，这三好学生的前提就是连着三年的优秀干部。王俊凯不知哪里想的招数，成了他学习互助小组的一员，他的目的也就是最后给千玺写评语的时候，能怎么抹黑他就怎么抹黑，平时也不能让他省心，该怎么浪费他时间就怎么浪费。

 

 

他这下学乖，换上一副渴学嘴脸，天天死缠着千玺，千玺一时半会拿他没招，只好假惺惺地散发同学友爱气氛。王俊凯暗自得意，微微领略正人君子做人其中的艰辛。

 

 

“千玺同学，这个题怎么做啊？”他索性搬把椅子，整个午休都坐在千玺旁边。千玺耐心给他讲了，他立马就问下一道，“这个呢？”“王俊凯同学，你不如先自己做做看，说不定会，而且更有效率。”王俊凯满嘴答应，不过三秒，“我不会，我基础不好，你知道我之前没怎么读书的。”千玺深呼吸一口，“好，我帮你看。”

 

 

他们俩的关系比变脸还快，一干同学都看不懂冤家路窄的剧情怎么就变成团结互助，不过没事，高考就在眼前，谁管他俩爱恨情仇。

 

 

自打王俊凯发现这招有点效果，变本加厉地围着千玺问题，连放学路上都不放过。“这个题呢，这个题呢。”他倒很像采访明星的小记者，边问边追着千玺。千玺受够他敌疲我扰的战术，“这个题，你昨天问过了，就是眼保健操前问的那一题。”“怎么可能，根本不一样。”“不一样？”千玺拿过他的试卷，“区别在于，我说你傻和我说你脑子缺根筋的区别。”

 

 

王俊凯昂头咬牙，“你举例的时候能别侮辱我吗？”“那你能好好看题，花心思学习吗？”千玺掷地有声，满满教导语气。王俊凯怎么说的过，只能顾左右而言他，“你这么急着回家干嘛？”“晚回去我吃不上饭。”千玺停下脚步，认真严肃回答。王俊凯显然没当回事，“吃饭吗，你要吃什么，快餐小炒，汤面点心？你要吃辽参翅肚，我也请得起。”

 

 

千玺上下打量他，真是白送上门的肥羊，呆呆傻傻，不如宰他一笔，叫他再不敢胡来。“什么快吃什么。”但比起王俊凯，千玺还是更烦他婶，给他苦头吃的事就暂时搁置。“那就麦当劳走起。”附中附近就有一家，点了套餐，王俊凯后知后觉道，“为什么你晚回家就没饭吃。”

 

 

“因为我寄人篱下，我婶不喜欢我，不会给我留饭。”他拿起一根薯条蘸甜筒吃，王俊凯像是窥破别人的秘密，憋了好一会，故作无意问，“那，那你怎么就不被你婶喜欢了？”千玺看一眼他，直白回答，“因为我是他们家的累赘，我爸妈车祸，妈妈去世，爸爸成植物人。我叔一家拿出买新房的积蓄，还要养我，所以她不喜欢我。”

 

 

他说这话时，平静无波，仿佛是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可甜霜化开滴到他手上，他却毫无知觉。王俊凯怔楞好一会，反应颇慢地道歉，“对不起，我不知道。”“你知道，问这个问题，你就该有听到悲惨故事的准备了。你之所以问，是为了满足你的好奇心吧。”千玺苦笑，他向来不避讳，却也不想充当别人消遣。

 

 

王俊凯哑口无言，还是道歉，“对不起。”他看千玺表情，又道了一遍歉。“呵，你今天道的歉快赶上那天的了，怎么，你可怜我啊。听到我这么惨的人生，所以觉得抱歉。谁没有伤心事，你想过吗，你的无故欺辱，也许就是压垮别人的最后一根稻草。”千玺自觉失言，不该说这么多。

 

 

“可，可我这不是在悔过了。”他真像被老师批评的小学生，低着头吃薯条，不敢抬眼。过好一会，他低声说，“要是你再吃不上饭，就告诉我呗，我来请。”“我不需要你同情。”“这不是，这是我对你的补偿，是我改过自新，我想帮助有困难的同学，是我欠着你的，该我还。”千玺不知该哭该笑，想反正这事也不差，欣然答应了。

 

 

世事难料，欺负人的反倒悔恨起来，他一心虚，在千玺面前更抬不起头。“The，The，The。”他被千玺要求背英语作文范文，千玺一改往日作风，对他十分严格。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王俊凯最烦读书，想到就头疼，千玺倒落个认真负责的衔头。“你再啧下去，学校里的野猫都被你勾过来了。”千玺把范文还他，“拿回去再好好背，明天放学检查。”

 

 

结果在麦当劳啧起来，这次是卡在最后一段，他就差没拿脑袋撞桌。“麦当劳虽然没有猫，但别人可能会把你当作结巴。”王俊凯骂他，千玺充耳不闻，面上波澜不惊，其实心里暗喜，他有点喜欢上看王俊凯生气没法儿的样子。

 

 

快临近寒假，王俊凯支着下巴问，“你说，我寒假的时候，能背出这篇范文吗？”千玺不逗他，“你还不至于这么笨。”“你寒假吃得上饭吗？我给你买一箱泡面，就买那种干拌的，不带汤，你偷偷吃起来方便。”千玺失笑，“你在这上面心思倒挺活跃，还是好好用在学习上吧！”“不要算了，不识好人心。”王俊凯拿回他的范文背起来。

 

 

“王俊凯，你成绩好一点，最近你爸管你了吗？”幸好周五，他们有一点聊天的闲暇时光。“嗯，还是那样吧，不常回家，但会给我打电话。”“你等到了啊，你对你爸抱有什么样的感情呢？你恨过他吗？”他啜一口冰可乐，感受碳酸水产生的麻痹感。“恨过吧，”王俊凯回想，“爱也有，恨也有，我想我爸对我应该也是这样的。怎么了吗？”

 

 

千玺脑海中略过许多想法，诚如那天的仁慈，他在王俊凯面前选择了第一答案，“等寒假，你能陪我一起，去医院看看我爸吗？”

 

 

自他父母出事之后，他就没来看过他爸，这事时常被他婶拿来说，他也不置可否。

 

 

对明天的假设，是薛定谔猫的理论，在没到来之前，你永远也不知道好坏。但他知道，他必须知道，从那一天开始，明天再也不会好，只有差或者更差。所以遇上王俊凯，他也没觉得什么大不了，只是更差的事情发生了而已。

 

 

他不消沉，是因为对世界怀有恨意，如蛆附骨般恨着命运无情。世上有为爱而活的人，自然也有像他这样靠恨生存的人。正是如此，他才要不顾一切地走下去，一步不错，他要命运见证，他不凡。

 

 

王俊凯就站在门口等他，他推开病房的门，怯懦走到最后那张病床，他爸爸比以前瘦了一点，眼睛睁着，像只是在发呆，可千玺知道，他已经不能回应。他坐在病床边，“爸，我来看看您。”

 

 

冬日里少有的晴天，阳光顺着窗隙照出一条来。他最害怕的一幕就在眼前，曾经让他骑在肩头的父亲，变得瘦弱，无力，他没有意识，也说不出话，他固若金汤的心就此碎裂。“我不敢来看您，我害怕，怕自己变得软弱，再也无法和世界对抗。”他明白即使父亲不能说话，但他在这里，就是港湾的象征，他会有躲避的心思，流露出痛苦与委屈。

 

 

他不能，他要咽下一切，反哺出全身铠甲。

 

 

“您大概会很生气，我没来看您。”千玺握起他父亲的一只手，是这只手教他写字，画画，它曾那么温暖有力，“但我很想您。”

 

 

他走出来，和王俊凯一起走进冬天的寒冷里，“王俊凯，你说，恨是不是比爱长久一点。”这种感情，是会在多少年后的某一天想起，仍可叫人咬牙切齿。王俊凯想起那天千玺与他说的第一句话，“等不来爱，不如去恨。”

 

 

他们走出医院大门，穿过一条马路，等一个红灯，王俊凯姗姗开口，“我不知道，但爱和恨都是一种感情吧，都会有消弭的一天。”绿灯亮起，行人纷纷穿过，他们站在原地，“那爱是不是比较好，不必不择手段，不必难过恼怒，我去恨，是不是错了？”“谁知道呢，千玺同学。”他转过身，面对他，“选择并没有好坏，只是当恨消失的时候，不如去尝试喜欢别人，或者接受一个人的爱。”

 

 

明天会好吗，不会，太阳隐在云里，雪扑簌簌个满地。那下一个明天呢，寒假后的明天呢，高考结束后的明天呢，未来很久后的某一个明天呢，是会还是不会。

 

 

下一个绿灯亮起，少年并肩走进如织人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