脆脆鲨

明日光临

柏油路两边的梧桐落了一地黄叶，加之昨夜下了场大雨，打得一树阑珊。路边酒吧里蹦出来一小哥，抱着块板子，上书“今天落日，情侣半价”。他左看右看，十分不满意，又掏出笔在板子上补了三个感叹号，一串爱心。打量许久，点点头，又蹦了回去。 

 

那家叫落日的酒吧，没做块名牌，只是很符合行为艺术地在门顶做了个巨大的红日西沉，半掩浪花的灯牌。夜里在这一区的平楼里，灯光灼灼。

 

日暮时分，落日开始营业。 

 

王俊凯盯着这家店外面放着的黑板良久，嗤笑一声，复又把墨镜推上。他低头跟着一对情侣蹿了进去，随便找了个吧台的位置翘脚坐了。店里一个很奶气的少年自顾自地弹唱，他看了半天觉得没意思，转回吧台撑着下巴。

 

“喝什么？” 

“牛奶。” 

“味全还是明治？”

“没错，牛奶，等等，嗯？” 

 

他一向只喝牛奶。在酒吧点牛奶是挺奇怪的，所以他已经习惯在别人反问的时候，再确认一遍。但是刚刚这个问题，不由得让他抬头看这个出声问他的人一眼。那个服务生大约二十多岁，一身黑地站在酒柜前，眼神凌厉，等这位顾客回答。

 

“额，有什么区别吗？”那服务生弯腰拿出一只杯子，“我个人觉得没有。”“那就随便。”他走到冰柜里拿了一纸盒牛奶，慢慢倒了，胸前铭牌被顶灯打得一亮，“千玺。”“有事吗您？”顺口就把别人胸牌上名字念出来了的人摘了墨镜，慢慢啜起那杯牛奶。

 

 “千玺不是你本名吧？”环顾一周，服务生铭牌几乎都是繁复的英文名，说不准一个名字可以几个人沿用。没想到那个千玺慢条斯理地把那新开的牛奶密封好，“是我本名。”“那挺别致哈。”他手指上下摩挲杯子，冷牛奶化出一杯壁的水珠，全抹在他手上。“你们这店也挺特别，我看每过几天都有情侣优惠。”那双桃花眼盯着半杯牛奶，流出汩汩哀怨。 

 

千玺拿出一排杯子仔仔细细擦过，“我们只是想为世上的爱出一份力。您有什么良好意见？”一口把牛奶闷完的人索性趴在桌台上，手里直摇玻璃杯，千玺又给他倒满，“我有很多恶毒的意见，你要不要听？”“不需要，谢谢。” 

 

点牛奶已是奇观，喝牛奶喝醉可以算作他遇到的第一奇事。刚刚还絮絮叨叨的人此时趴在桌上，人事不省。千玺一边应付点酒的客人，时不时瞥他两眼。他之前就观察到有一桌小姑娘，往这个方向看了很久，围着一起讨论。这个人确实长得俊秀，他也没放在心上，好看的事物总是容易吸引人。直到其中一个姑娘拿着手机，颤颤巍巍地靠近，刚想对着王俊凯拍上一张的时候，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遮住了手下的人大半睡颜。

 

那个站在吧台里的穿黑衣服的小哥一只手挡着偶像的脸，眼神不善地问她，“您认识这位顾客吗？”她有点被吓到，点了点头，“王……王俊凯，我……我他粉。”千玺缓和了下面色，眼里柔软几分，“等他醒了，大大方方地来合照吧。” 

 

美好的事物果然总是很吸引人，女孩子点点头，不费吹灰之力被这个好看的小哥给说服了。只是可惜等到她走，王俊凯都没醒。 

 

凌晨，整个酒吧开始清场打扫，一群服务生围在吧台旁边拿着清扫工具嘀嘀咕咕。“诶，这人长得眼熟，不是那个唱歌的嘛，那谁，今天上热搜那个。”“王俊凯，昨天被拍到出轨的那个。”千玺轻轻拍了拍王俊凯的肩，顺便甩给那些吃瓜群众一个眼神，他们就作鸟兽散了。

 

王俊凯把头埋在手里，深深呼吸几次，手机忽闪了几下，屏幕上已显示凌晨。“不好意思，我最近没怎么睡，不小心睡过头了，影响你们关店了吧。”千玺还没回话，一群人纷纷从换衣间走出来。“我们这才走了。”虽然朝着门口走了，还是一步三回头地看，千玺佯装要去赶他们。一个个的嘴里瞎嚷，“千总晚安！”“千总再见。”“千总别生气，躁郁症别复发了。”吵吵闹闹嬉笑着出去了。

 

王俊凯笑着把墨镜戴上，又不知从哪里掏出个口罩戴了，含糊着说：“那千总，我也走了。”走出门的时候才发现下雨了，肩上被人敲敲，一把折叠伞滑进他手里。千玺抱胸倚在门上，看着无尽秋雨。

 

王俊凯道了谢，“我明天来还你。”发现他没回话，顺他目光看去，“这树好惨。”店前梧桐可以说被雨打得凋零，“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千玺看了眼那把折叠伞，“那欢迎您明日光临。”说完就把门关了。 

 

王俊凯从凹凸不平的玻璃里望着千玺变形的背影，这个人刚刚是在暗中嘲笑自己语言苍白吧！是吧！是吧！

 

新下载的app还未来得及关掉推送，好几条消息蹭蹭冒出来。千玺一条条地删，蹦出的第一条就是有关王俊凯的新闻。王俊凯，这个名字今晚被过多提起，他有点犹豫，左划右划几下还是点进去看了。一堆动图都是当事人两个前后进的酒店，第二天清晨又前后出来。反复看了几遍动图，千玺总算能把今天晚上这位喝牛奶的顾客和这个偷拍里模糊的身影联系一起。

 

底下评论几乎一水地倒在出轨，渣男几个字眼上，有几条“就这些不一定两人就怎么了的”类似留言全淹没在高呼“最低”热潮下。千玺顿觉无聊，不得不说他心里有点偏向点牛奶的这个青年，大概是他挺有礼貌的缘故。千玺取消了通知提醒，关机睡倒。

 

王俊凯的手机又闪了两下，他心里气鼓鼓坐在沙发上，面上还不能有什么表现。视频通讯画面里这位他所谓的现女友，不论何时都带妆准备，一脸优雅。“小姐，你踩我踩得太狠了吧，当时捆在一起的时候说的那些誓言呐？”自从今天的爆料开始，同情他这位女友的呼声真是水涨船高，全盘带起节奏骂他。压根算不上实锤的证据，被两三段煽情词句给蒙混升华了。

 

屏幕里的人笑笑，对他像对小孩子一样安抚，“我哪有理由踩你啊，小凯，我只是自救而已。公司的营销，我们不过随他们摆弄罢了。”她捂嘴打了个哈欠，“我也只能给你这个答复，你来找我本就不理智，现在这么晚了，影响你我的休息可不好。我挂了。”“等等，”他朝屏幕里大喊，对方果然闻声停了挂机动作，他忽而邪恶一笑，“你今天眼线画歪了，补补再睡吧，晚安。”火速比她先挂电话。想着她隐忍怒火的样子，装了一晚的平静样子总算撕裂开，王俊凯躺倒在沙发上大笑几声。这样笑过以后，偌大的房间只剩他一个人的呼吸声，寂静地可怕。他歪头看着窗外天色由浓转淡，眼看着明日光临世界。

 

把情侣半价的牌子撤了之后，今天的上座率果然降低几分。手拿雨伞的人径直就奔向他昨天那个座，砰地坐下，要了一杯牛奶。千玺刚给他倒好，他咕嘟一下喝完，千玺默不作声地又给他倒满。“喏，你的伞。”他把伞往前一推，转过去看那个奶声奶气的少年弹吉他，直到一曲终了，他才转回吧台。双手摸着牛奶杯，十分的忧郁。

 

千玺联想到他的新闻，再反复打量他，还是无法把他套在热点所谓的那个形象里。“今天没有情侣半价，您还是不太开心。”王俊凯瞥他一眼，嘟囔道：“情侣真好，不仅有优惠，关注度还高。”他叹了一声，“就是可惜这种关系不牢固，说翻脸就翻脸。”千玺正削苹果做果盘，“如果这是您的个人经历总结，那不代表所有情侣关系都靠不住。”

 

苹果皮一圈圈弹落，丝毫未断。他切了片，做成兔子样，十分赏心悦目。“你知道我是谁，看过我新闻了。是不是觉得我很渣。”王俊凯拿了只兔子，转来转去地看。

 

“这只送您了。”千玺又做好一只，摆在盘上，“新闻算是看过，但我不了解事实，所以不好下这个评价。”那只兔子被咬了一半，苹果味道四溢在口腔里，“如果所有人都和你似的就好了。”他吞下剩下的半个兔子，毅然决然地也要了一个果盘。

 

“我多嘴问您一句，这事您打算怎么处理。”千玺着手做王俊凯点的果盘，王俊凯就盯着千玺的手，有种生怕他偷工减料的感觉。“我，哪轮得上我，这要看公司，团队。我自己的新闻，我知道是假的，又怎么样了，连回嘴都不让。就怕点燃群众情绪，到时候，我就真成渣了，风一吹就散了。”说着说着顿感自己可悲无力，像是小时候挨了邻居小子打，爸妈却一味息事宁人。

 

千玺拿芒果给他雕了朵花，拿腔拿调地学网上那样，“来，发发送给你。”他一个五官严峻，眼神时时锋利的青年，说这样一句话，确实非常好笑了。王俊凯果然轻笑出声，嘴角上扬地说：“你这人，真是挺有意思的。你多大了？”千玺看着他笑时露出的虎牙，眯着的眼睛和盛极的目光，“应该比您大。”

 

莫名被矮了一辈的人好不服气，“你就说你几几年几月生的。”千玺报了，王俊凯拿着手机就搜自己名字，划过几条他的新闻，点了自己的个人简介，开心得不行。“看到没，比你大，我才是大哥。”大了千玺三个月的大哥洋洋得意，端着大哥架子把牛奶一饮而尽。拿着他的打包果盘，站在店门口。秋风习习，吹得衣襟晃动，王俊凯吹着口哨，就差一句快哉此风。

 

千玺朝着他喊，“欢迎您下次光临。”他挑衅笑笑，“我明天就来，小弟。”

 

然而一小时后，他又出现在酒吧门口。

王俊凯新搬的小区离落日不远，他甩着果盘哼着小曲，往回走到一半隐隐觉得不对劲。虽然已经被偷拍了不止一两次，但这么明目张胆跟着他拍的还是头一回。好不容易换了新地址要是被曝光，他可没心思再搬一次。趁着走到大路上人多，他慌忙打了辆出租，结果后面跟着的也上了车，绕了大半圈最终还是绕回落日。

 

下了车，王俊凯几乎是冲进酒吧，一个小时前那种大哥意气完全不见。他眼里现下只剩站在吧台里那一脸冷漠给客人倒酒的服务生，“千玺，快快快，掩护我！”他躲在那个点酒客人的身后，从人家肩膀上露出一双眼睛。千玺取了块冰块放在杯里，缓缓倒酒，“怎么您现在还拍谍战剧了吗。”王俊凯怒极，眼睛里两簇火苗腾腾烧起，眼看那两个人要进店里，“事出突然，十万火急啊，你别瞎扯了。”千玺顺他的眼光看去，两个人四处环顾地走进来，胸口处半掩的镜头甚至在反光。

 

他抛出一串钥匙，王俊凯堪堪接住，“后门出去有个楼梯，二楼，用那把方头的钥匙。”说完，他吩咐旁边的服务生几句，再看时，王俊凯连影都没有。进门那两人也要往那个方向走，被一个活泛的小哥拦住，“诶，您两位，那是我们酒吧禁地，不能去哦！”两个人交头接耳半天，留下一个人等在酒吧，另一个人出去转转。那个小哥把剩下这位领到吧台，然后走回千玺旁边，“哇，千总，什么情况？”千玺凑在他耳边，小声道：“好好干活，你就知道了。”

 

哇，卸磨杀驴，小哥气鼓鼓地蹦到另一边。千玺双手撑着，温柔对那位记者笑着，“这位客人喝什么。”周身气场却全然压迫着人点酒，“有……有什么推荐吗？”千玺转身拿下一瓶，“就这个吧，虽然贵了点，胜在口感。”

 

千玺此人，不笑时浑身都是散着不好接近，好似蜷着的刺猬，碰不得半分。与他相熟后，又觉他更像刺猬，胸口肚腩上都是软乎乎的，这种冷峻又柔美的感觉交杂着，反倒令人一味靠近。眼下，那个记者完全被他蜷着的那面吓到，颤颤巍巍就同意点那瓶酒吧里最贵的酒。而享受过他柔软那面的王俊凯，翘脚窝在沙发里吃他那个打包果盘。

 

边嚼着兔子苹果，边给他助理打电话，“哇，老孙，你终于肯接电话了。你知道刚刚有多紧急嘛，不指望你像孙行者给我一个跟头翻过来，你倒是给我接个电话啊。”“怎么了，你慢点说。”“我刚刚回去路上遇到两记者，跟了我半天，感觉是在附近转了好久啊！要是被知道住址，就完了！”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没可能啊，你是不是自己出去瞎转悠来着，被人看见了。”王俊凯把嘴里的苹果嚼的稀巴烂，“我出去走走都不行了，才几百米的路，唔，公司还限制我自由了。”“情况不同，最近不是多事之秋嘛。”

 

老孙后来嘀咕什么，他愣是一句都没听进。多事之秋，他什么都没做，甚至小心翼翼，躲躲藏藏搬了家，却连出去走一走，被人拍照，都要自责自省了还。这汪心火止不住越烧越高，他开了手机，在动态里留了条讽刺的状态，锁了手机抻开腿，躺在沙发里，肚子咕咕乱叫。酒吧后面一水的平房小区，正值晚饭时间，锅碗瓢盆砸在一起，小孩子夹着电视声，吵吵闹闹的。连风里都是一股柴米油盐的味道，融融软软，他突然想大哭一场。

 

凌晨准时打烊，送走店里这群活蹦乱跳的下属，千玺又里外检查一遍。锁了前后门，才走回他那间二楼的居室，里面那个人睁着双眼，像条死鱼一样盯着天花板。“怎么，你在用镭射眼戳穿我的天花板。”“不是，我在通过你对房间的设计看穿你的内心。”“看出我内心什么来？”王俊凯盘坐起来，摸着下巴，“看出你是个仗义的好人。”

 

“这种东西需要通过装潢看？”千玺把顶灯开到最大，一室通明。“骗你的，我这是感激你出手相助。”“那我也是骗你的，这屋子根本不是我装的，是之前那个老板的。”王俊凯对别人用过的东西异常敏感，“那你也不重修一遍，接着用了。”千玺从橱柜里拿出一包面来，“那时候我颓着呢，根本没心思去弄，能住下对我就可以了。”他又从冰箱里拿出来两个鸡蛋，刚磕在碗里，王俊凯风风火火冲过来，“要打蛋嘛，我来打，我特喜欢打蛋，特别爽。”本来想卧两个蛋的人毫不犹豫地点头，给了他一双筷子。怎么说，从进房到现在，即使对方嬉笑着全力遮掩，但千玺看得出来，他哭过了。“你吃过饭了吗？”正在打蛋的人闷闷回答：“吃了，吃了一果盘。”千玺没说话，又拿出一包面，两个蛋。

 

千玺把蛋磕在王俊凯打着蛋的碗里，他顿了一下，又不停搅起来。一时间，碗筷碰撞声，不绝于耳。

 

千玺煮泡面简直一绝，他先煮面煮熟了晾在一边，再重起一锅煮汤。鉴于今天放的是蛋花，原本整个下的蟹肉棒，被他撕成一条一条地下。鸡蛋一片片结在一起，他盛起倒在面里，又撒了点葱花。王俊凯自打完蛋后无所事事，举着筷子就等着嗟来之食了。面刚放下，他就捞着吃了，呼噜吃到一半，想起社交礼仪来。他含糊不清地夸了一句好吃，发现对面的千玺埋头吃得欢腾，根本没空理他。他今天起得晚了，只来得及随便垫了点东西就去店里忙了，这碗泡面算得上他今天真正的第一餐。

 

谁也顾不上谁地吃完这餐。王俊凯抢着收碗筷，衬得千玺像个大爷。“还要洗什么吗？”他甩甩手上水珠，看向千玺，“没有了，谢谢。”凌晨两点，两个人相顾无言。最终还是千玺先站起来，“我去洗澡，你随意。”“那我再呆一会走成吗？”这话问得十分没有底气，才认识多久就赖在别人的住处，总是不好。“可以啊，我以为你要住这儿来着，现在这个点挺不安全，那个车也不好打。”

 

王俊凯明显只听了前半句，“我住这一晚可以嘛，我，我可以坐沙发上一晚上。”千玺脑补了一下他坐沙发上一整夜的样子，半夜自己醒过来可能会被吓得半死。“别，你躺着也行。沙发小了点，委屈你了。”“怎么会，你就是我恩人，大恩人。别说沙发了，睡地都可以。”为表决心，他一个跟头栽进沙发里，脸上一副享受表情，嘴里念念有词：“沙发好软，我爱沙发。”千玺笑他的傻样，转头洗澡去了。

 

洗完的时候，预想王俊凯应该已经睡了，没想到，他还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发呆，千玺拿毛巾揉揉半湿的头发从柜里给他找了条毯子。发呆的时候，千玺半蹲着帮他盖毯子，呼吸间全是沐浴露淡淡的薄荷味，青年下颌骨线条分明，笑起来有个梨涡，他头发上的水滴下来，划过脖颈，一时间他发呆的对象不再是苍白的天花板，变成了活生生一个千玺。

 

“发呆过头了吧。早点睡。”千玺安抚地拍拍他，他这才回过神来。眼前又是白茫茫的天花板，睡不着，好烦恼。耳边窸窣是千玺翻身上床的声音，这个屋子集合了卧室，客厅和厨房，沙发和床不到一米，四舍五入一下，他宛若躺在千玺旁边。自己也记不清过了多久，深夜里能听到另一个人熟睡的呼吸声。手机振个不停，不用看就知道肯定是之前发的那条动态引起的轩然大波，索性关了机，就这样伴着两人交错的呼吸声失眠下去。

 

千玺起了个大早，他昨晚心理暗示了一下要做早餐的事，他看了看手机时间，觉得心理暗示成果很好。沙发上那人背对着他，窝在里面，衣服向上翻着，露出一小节白玉一样的背来，给他盖的毯子掉在地上。千玺弯腰又给他盖上，窝着的人缓缓转过头来，神情呆滞地看他，感觉像只被遗弃的小狗。“被我吵醒的？”王俊凯摇摇头，“我没睡，睡不着。”

 

“那现在困吗？我一会出去逛逛，你睡床上。”大概一夜没睡使人恍惚，他拉着千玺的手臂拽了拽，然后清醒过来，一把甩开，像个小孩子。他对自己的不成熟赌气，语气愤愤,“没事没事，我老这样，睡不睡床一个样。诶，诶？”千玺连人带毯子抄起，一把抱到床上，“至少躺的舒服点。别老曲着。我走了，床边有眼罩，你戴着试试看睡不睡的着。”

 

头一回被人公主抱的人直到关门声响起才回过神来，身下是软绵绵的床，本来淡淡的现在四面扑来的薄荷味，心跳地起伏不定。侧身枕头上全是这个人的味道，是春天暖洋洋的太阳的味道，不得已平躺着深呼吸几次。拿着千玺的眼罩戴上，眼前一片漆黑，反复放着刚刚的片段，失眠突然有了别的味道，叫人怎么睡得着。

 

使人失眠的主要因素正在排队买早饭，因为不确定王俊凯喜欢吃什么，他决定每样带一份回去，又觉得吃不完浪费。忽然想起王俊凯检索自己名字给他看生日的事，他举一反三，也想试试看检索他喜欢吃的东西来。网页跳出的简介已被压到好几条新闻之后，几乎都是在猜测他昨天发的动态的新闻，千玺直接叉掉网页。

 

算了，早饭多吃点也无所谓，就每个都买一样回去好了。

 

回去的时候，王俊凯已经翘脚坐在椅子上了。“没睡着？”他把一袋数量可观的早饭放在桌上。“你买这么多早饭，吃的完吗。”边说边伸手去拿，被千玺拎着袖口丢开，“我睡了一会，做噩梦吓醒的，吓得我一头汗，饿也饿死了。”他瞥了千玺几眼，又偷偷摸摸去拿袋子。“你牙刷了吗？”看着他偷偷拽出个饼来。 

 

好不容易拿出的葱油饼啪嗒掉回袋子，王俊凯默不作声地走进卫生间，大叫：“你不给我牙刷我怎么刷啊！”千玺无奈笑笑，给他找了支新牙刷。王俊凯把那支牙刷翻来覆去看了看，点点头伸手就要牙膏。千玺把自己用了一半的牙膏塞给他，“没有新牙膏吗，我这人很有洁癖的。”他不折磨折磨千玺，心里过不去，明明自己才是大哥的，怎么能总是在他面前矮个一头。千玺耸耸肩，转身出去拿回来一罐盐，“没有新牙膏了，出去买太花时间，既然你的洁癖这么重，古人用盐刷牙，你也可以试试。” 

 

半支牙膏被慌忙挤在新牙刷上，连着着急被塞在嘴里，一嘴泡沫的人含糊着说：“我不是古人，我是会使用新工具的新时代青年。”他推推那盐罐，催促人拿走。千玺一脸可惜，“盐还可以美白牙齿，真的不试试？”王俊凯连连挥手推他出去。这股大哥意气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他心里只有没用盐刷牙劫后余生的庆幸。 

 

神清气爽地咬掉半个饼，又喝了一袋豆浆，犹不满足地在袋子里拿了个团子。千玺看他塞了一嘴，又给他拧开了一袋豆浆。顺手喝了口豆浆，王俊凯一脸餍足地瘫在椅子上。口袋里手机不停震动，令人心烦意乱，他脸上表情不乱，仍旧笑嘻嘻的。提着那没喝完的豆浆站了起来，千玺慢悠悠地吃着他手上那袋，抬眼看了看他，“走了？”王俊凯把手机锁屏，晃着豆浆，换了鞋走到门外，“是是，谢谢你收留。” 

 

千玺坐在椅子上，一路滑出去，叼着包豆浆，朝他摆手，“欢迎下次光临，住宿费希望你能来落日交掉。”说完又一路滑回去，来去自如，王俊凯怒气脸在他眼里就是个残影，觉得这个老板椅真是买得很值。 

 

换了鞋又不好在外面大吵大闹，只好重重把门关上以表达自己的不平。手机又好死不死振起来，“喂，老孙，你能行行好给我发微信吗，哇，一大早扰我清梦啊。”“行行行，不是怕你不看吗，之前和你说的你听清楚了吗？”“不就是叫我删了动态，然后上层讨论怎么流放我吗，我听到了。”老孙又啰里八嗦说了一通，无非就是怎么乖乖认错，道歉，别惹公司。脚下踹飞一颗石子，去他的上层。 

 

手机设的自动开机，他太了解自己骨子里那种遇事退缩的劲了，就算再不去想明天如何如何，明天一样要来。就算哪天害怕地后退了，自动开机也能逼着自己面对世界。早上好不容易西想东想地睡着，电话突然就振了。催命符一样，也算是个噩梦，不算骗人。他打心眼里不想让千玺见识自己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自己委屈而软弱的样子，等再积极一点再告诉他好了。 

 

现在，现在就把这些污浊藏起来。 

 

情侣半价的牌子又被搬出来，今天换成啤酒买一送一，一串爱心底下画了两扎相碰的啤酒，搬牌子的小哥很满意，拍拍手回去了。 

 

王俊凯被秋风打得凌乱，心里也乱七八糟的。走到落日门口，对活动牌十分不屑，这画风布局比地上还没扫的梧桐有过之则无不及。迈向他的座位，千玺就站在那里，被顶光照得柔软几分。他忽然心情又好起来，一副阔少爷样子摆出来，一把把钱包拍在吧台上。“住宿费，你要多少，拿多少。”千玺拿着他的钱包掂了掂，“没事不缺这钱，您收回去吧。”给他倒了杯牛奶，又开始做他的果盘。 

 

被反将一军的人很不甘心，咕嘟咕嘟喝完了牛奶。“今天牌上的啤酒是只限情侣优惠吗。”千玺一边摆盘一边回答：“不是，你要点吗？买一送一。”“要，给我上。” 

 

啤酒灌进杯子里滋滋作响，顶部的白沫活泛地聚起又破碎，一靠近嘴唇就密密地围上去。他放下杯子，嘴唇糊着的一层被他舔掉，仔细砸吧一下觉得没啥味道。千玺灼灼地看着他，“好喝吗？”他被看得脸色通红，“说的好像我从来没喝过。”千玺摊手，“至少在我这没见过你喝酒。” 

 

“我要打包。”

“什么，啤酒吗？”

“不可以吗？” 

“本店一向顾客至上。” 

 

出门时，稍微有点飘雨，眼前那棵梧桐叶掉的他都肉痛，想起千玺念的那句诗来。梧桐，梧桐什么来着。

 

一脚迈进家里，像是进入另一个世界。在外，可能是教师，职员，领导，下属，回了家，只是父亲，母亲，或是儿女，身份调换，关系重组，面对不同人，身份也不一样。对王俊凯而言，这些好像没什么区别，他对面的只是空气，他始终一个人。从一方寂静切换到另一方寂静，他坐在客厅沙发里，喝着泛苦的啤酒，眼看窗外华灯初上，一片川流。

 

以前因为失眠也喝过酒，把自己当个装酒的瓶子不尝味道地猛灌，差点没死在这上面。后来，他就不再碰酒，只喝牛奶，失眠就坐着一整晚，双眼通红地看着夜深天亮。他见证了无数个世界新生的过程，自己却周而复始地留在时间里。看久了，他喜欢上这样的景色，所以失眠也不算太难耐。

 

喝完两杯啤酒后，双手环膝，空气里浮动的灰尘都清晰可见。隔音效果很好的墙甚至阻断一切生活气息飘进他这里，“好安静啊。”他伸手去抓那些飞扬的尘埃，耳边像是有另一个人的呼吸声，带着一股浅浅的薄荷味。孤枕难眠，从自己贫瘠的词汇里跳出这个怪肉麻的成语来。

 

今天落日关门早了，酒吧驻唱的那个软软的少年背着吉他打着招呼一溜烟跑了。上次被千玺无情利用无情抛弃的小哥，一手擦着杯子一双眼随着那个跳动的吉他转，一边往千玺这里靠。“千总，我得向您打个小报告。那小子，”他朝门口努努嘴，“要搞事情。他前两天说要唱点震翻屋顶的歌，后面小区居委会会不会找我们。”千玺明显心情很好，“以他的嗓门，唔，年轻人尝试新风格有什么不可以。你别借机偷懒了。”他笑笑，随口敷衍，脑海里都是王俊凯，他突然觉得自己的眼睛像是一台超高速摄像机，啤酒上浮沉的泡沫破灭，密密匝匝糊上他的上嘴唇，又被卷进口里，吞咽时上下摆动的喉结，一帧帧缓慢播放再播放。

 

“谁偷懒啊。”转头想替自己辩驳几句的小哥看着他们千总脸上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顿时跳开一丈远。这什么笑容啊，老板笑得好像个白痴啊。

                                                                                                             

打扫完甚至还没到凌晨，千玺锁上后门，刚想上楼，就看见王俊凯埋着头蹲在他门口，像是没人要的小猫小狗。王俊凯也听见锁门声，从手臂里露出一双眼睛看他。夜里宁静，偶尔只听见几声汽车压过湿马路的水声，越发显得蹲在门口那一团的可怜来，“什么时候来的？”千玺三步两步上了楼，靠在墙上看着他，王俊凯只是一味摇头。“喝醉了？就两杯啤酒？”千玺也蹲下来，撩开他的刘海，他头发有点湿湿的，估计是被刚刚的小雨淋的。千玺一把把人拉起来，开了门。王俊凯很自如地就脱了鞋，蹲在沙发上，看着窗外。

 

他在和自己赌气。换了鞋走出家门，一路走到日落，站在梧桐树下看了半会的日落的灯牌，霓虹灯一跳一跳，最后他绕到后门等千玺回来。一切就像灯火阑珊里的一场梦游。想什么要什么做什么，完全小孩脾性，他有时候最烦他这种小孩子思考方法。因为寂寞，因为一个人，因为他有点想念昨晚，所以他大晚上走过来，等在门口几个小时。然而成年人压抑欲望，沉默不语。

 

越想越烦躁，脑袋上被人拍上一块毛巾，又伴随着热乎乎的风。“吹吹，头发不干，容易变傻。”王俊凯听了这话，转过去怒瞪他，千玺握着杯热水，歪着头看他，“你瞧，你都哑巴了，傻了就更不好了。”“你才哑巴，我话说得不要太顺溜。”“吃葡萄不吐葡萄皮，不吃葡萄倒吐葡萄皮。”王俊凯给人念了一段哑巴与喇嘛的高阶顺口溜之后，得意一笑：“你这种雕虫小计就不要拿出来跟我斗了。”千玺拱手认输，“王兄，厉害。是在下输了。”输了就输了，他开心最重要。

 

王俊凯吹完头发，坐到千玺对面，盯着他，有点羞赧，“我有点饿。”千玺从冰箱里给他拿出四个鸡蛋，“打吧。”自己拿了不粘锅出来。喜欢打蛋的人干得很卖力，每一次看着鸡蛋散开，听着有规律的相碰声，谁管他什么上层，公司，都去他的。

 

小火，黄油在锅上滋滋作响，弥漫开一股食物香气。蛋液拌着胡椒和盐下锅，一点点凝结起来。起锅前再倒一点牛奶，和切了的培根一起最后翻炒。两个人就着一盘炒蛋，各吃了一片面包。

 

食物和打蛋如此治愈情感。王俊凯咽下最后一口，拍拍肚子，这样想。

 

之后像是两人之间的默契一样，王俊凯洗碗洗锅，千玺看他洗碗洗锅。然后，他们互相都不说话，就只是看着彼此。就如同在进行一场谁先眨眼谁就输的比赛，这样的凝望里，王俊凯完全摸不清千玺心思，无论他怎么看，眼里这个人只是淡然笑着，露着两个梨涡。他先不好意思起来，找回半分成人心理，“这么晚，没什么事还打扰你。”“没事，你喜欢吃什么早饭？我一直忘记问。”“上次买的饼我觉得挺好。”“好，你先睡吧。”千玺起身去洗澡。   

 

“我没说我要住这儿吧？”这话一出口，他就想打自己的嘴，明明就是想住在他家。既然人家都开口了，干嘛还多此一举。千玺转头挑眉，“那我邀请王俊凯先生您住在我家，您愿意吗？”王俊凯先生以一个背躺沙发的动作回应了他，千玺笑笑又转回浴室。 

 

直到他洗完出来，沙发上的人还没睡着。千玺拿起吹风机坐在床边吹头发，结果吹风机的线不够，他只好蹲在沙发边上吹。王俊凯就愣愣地盯着他，看他流畅的下颚线，看他被风吹起露出的饱满额头，电吹风的风偏出一点打在他脸上暖融融的，像是在春天里。千玺拔了插头，啵的一声，像是电视看到一半断线，屏幕里的人毫无知觉，徒留观众在表演里还未抽出感情来。王俊凯就是那个观众，他回过神来，发现秋天的风好冷啊。 

 

千玺看他睡意全无，“你失眠多久了？”“就不记得了，有的时候累了，也能睡个个把小时。”千玺略沉思片刻，“你这样是病，得治。”他随口接梗，“你有药啊。”千玺翻了翻床头柜，拿了个盒子，“有药，但是我不确定你能不能吃。”药是新药还没开过，安定类的药不敢给人瞎吃。王俊凯拿过来看了，上面说明治疗精神问题，他打趣：“你还得过什么精神疾病？看不出来啊隐藏得很深嘛！” 

 

千玺把药拿回来，倒在床上，仰躺着看那药盒。一个简单的长方体小盒，摇一摇会发出哗哗的药片碰撞声，他脑海里闪过白色扁平药片相撞的样子。“以前得过，后来治好了。”王俊凯扭头，一双眼里尽是惊讶。虽然千玺平时在外少话又有点冷漠，但完全看不出是会得过什么抑郁症的样子。 

 

气氛倒是一时尴尬，王俊凯不知是问不问，一方面他想靠近他，再靠近他，然而他又怕他想起那些病因来，惹他难过。两厢权衡，只好支吾着说了句晚安。千玺笑笑，“我小时候学过跳舞，还是我妈教的。” 

 

这是个很长而又简单的故事。他妈妈是个舞蹈老师，对学生一向严厉，她有时候免不了把教学上的情绪带到家庭里，慢慢有点独断专行。她是个十足完美的舞蹈家，大约这样的人都有点偏执。千玺爸爸只是个平凡的普通人，甚至在千玺眼里，爸爸是平庸的。终于，他忍不了妻子的一再施压与命令，轰轰烈烈地离家出走了，再也没有回来。从此，千玺的人生天翻地覆。

 

“我妈妈很小就训练我，压腿，拉筋，爸爸走了以后，她心里难过却不表在明面上，大约我长得像我爸，我妈全拿我撒气了。本来一天做两组练习，她加到四组。”回想到这里，千玺无奈笑笑，他腿上的肌肉甚至有意识地抽动了一下。“我妈有根木头削的细棒，一不到位就打，直到她满意。” 

 

他一开始还会哭，但是只会招来更重的责打，就渐渐麻木了。他一个小孩，这么年幼就懂得麻木。他有时候也想一走了之，可他走不了，他一想起妈妈打着打着他，突然就把他揉在怀里哭了。她哭得这么悲切，将千玺死死揽在怀里，手上筋都暴起。眼泪淌在千玺脸上，恍惚有着灼烧感。每每此时，千玺觉得自己脚上千斤重，他只能拉更久的筋，把腿踢得更高，令他妈妈满意。谁也不知道，他心里，大哭着，怒吼着，痛苦着，最终沉默着。 

 

那几年的时光，他自己评价为困兽之斗。后来，他越发寡言孤僻，偶尔又心突突直跳，整个人想要烧起来。打架，闹事，轻狂地不可一世，又长时间发呆，难过，想一了百了。他与妈妈吵架，口出恶言，什么难听说什么，他们互相撕咬对方，却都不敢迈出离开的那一步。直到他小姨带他看病，医生建议换个环境，小姨帮他搬来现在这个城市上学，他尽量控制自己，吃药，断开与妈妈的联系，一直到如今。 

 

他痊愈之中的血泪，并不比得病时花的少。他明白这其中的不易，也明白王俊凯。“所以，我后来慢慢就好了，也不觉得有躁郁症有什么见不得人，想起这些事来也轻松很多。”他转头这样深深望着沙发上那人，起身蹲在沙发旁边，用手捂出了王俊凯的眼睛。手掌底下是睫毛微微的颤抖，湿润地蹭着他的手掌，这个人的眼泪，这样烫。

 

千玺略移了移手掌，底下的人双手紧紧按着他的手，不让他挪开，重重负在眼上。眼似一壶烧开的水，滚个不停。王俊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为自己或是为千玺。有时会压抑不住一时涌上的情绪，但是这么在别人面前完完全全暴露还是头一回。他本来只是难过，不知不觉就哭了，眼上的手热热搭着，一下止不住地哭。   

 

哭泣，最消耗体力的情感。头脑里的不清明忽然胀开，从眼里流出来。刚刚下肚的晚餐全耗在这里，哭着哭着，没了力气。千玺觉着按着他手的力气变轻了，慢慢全部放开，一双手一齐滑落。想他先前空腹喝酒，虽然就两扎啤酒但估摸他不会喝，刚刚又哭了一场，应该是醉了。 

 

悄悄挪开手掌，底下这张脸犹带泪痕，睫毛几根几根黏在一起。脸颊扑着两团红，像个小孩儿。手指轻轻蹭蹭那团红晕，王俊凯咕哝两声翻过去睡了。千玺手指尚未收回，怅然若失地盯着把头埋在沙发里的人。没法子，只好给他盖上毯子，在他耳边道了声晚安，也不管他听不见。 

 

王俊凯做了一场大梦。梦里先是阵阵落雪，打得他一阵冷颤，后又是一汪如火般滚烫的水，把他全身上下都裹住，闷得喘不过气来。偏偏极渴，想喝水，犹豫半分，还是张开嘴让那热水滚进喉咙，可是这水一滴都咽不进。他觉得自己不是被热死就是被渴死，突然脸面上凉凉的，像有一双手慢慢抚摸过。嗯，手，谁的手，那人的手。 

 

千玺绞了条湿毛巾给他擦脸，王俊凯还在不断呓语。他刚刚打湿毛巾，手上还是冷的，便轻轻按着他脸颊两侧的红。晚上被他梦话吵醒，才发现毯子被踹掉一半，人睡在窗下被漏风吹着，先前又淋了雨，半夜发起烧来。王俊凯总算是醒了，他眼里呆呆的，浑身难受，脑子如同一团灌水的棉花。 

 

又一次被人抱上床，这一回倒没空害羞，脑子疼得厉害。“病了，估计还发烧。”千玺拿了根洗过的水银温度计，甩了甩，看那水银柱在最底，擦干了，叫他含在舌根底下。“只有这种老的温度计，但是很准，你就用舌头压着，不要张嘴说话。”他倚在靠枕上，点点头，嘴里叼着根温度计，看了眼手机。才四点，吵着他睡觉，还累他照顾自己，千玺叮嘱不要说话，然而他又能说什么。 

 

手机被千玺拿走放在床头柜上，“不要看手机了，看了头疼。”千玺就坐在旁边，王俊凯低垂着头，不看他。千玺感觉到他有点不开心，双手捧着他的脸轻轻抬起，刘海被毛巾蹭湿乱在两边，一双桃花眼波光粼粼，黑白里都是难过，病里脸红彤彤的。千玺看着不好受，大拇指轻擦着他的脸，“怎么了，哪里难受，还是不让你看手机，不开心了？嗯？”他只是摇头。

 

千玺一手扶着他的脸安抚他，一手拿着温度计。38度5，不是个好兆头。“去医院吧。”他还是不说话摇头，“再这样烧下去，我之前的话就要灵验了。”看着人总算有点活力，疑惑着看自己，“我是不是和你说，头发不干，容易变傻。你看，烧傻了。”

 

本还扶着他脸的手，被人有气无力地扔开，千玺耸肩笑笑，“那先把药吃了，退烧了就在家养着，不行就一定要去医院。”王俊凯点点头，乖巧地被人喂水喂药，慢慢从靠枕上滑下去，像只黑皮海豹。千玺笑笑，问他要不要去海洋馆表演，被他怒瞪，“我只是问你要不要去表演唱歌。”“谁去海洋馆开演唱会。”他嗓子哑哑的，低沉着。

 

千玺帮他盖紧被子，挝的只剩一个脑袋露在外边。还是坐在床边，“去睡吧。”他窝在被子里动不了手，只好点头示意，越来越像只海豹，千玺只是不动。叫他睡哪里，床被自己占了，人家的房子让他睡沙发。“我......”他不知道说什么好，语气凝涩地拼出几个音节。 

 

千玺揉他那茸茸的发顶，“睡吧，我守着你。”我守着你，多让人心安。

 

守着他到清晨，千玺摸了摸他额头，总算平复许多。看人熟睡的样子，也不像有恶心想吐的病症，就默默把准备的呕吐袋都收起来。然后窝在他那老板椅上转圈，时不时给人盖好被子。此刻心里油然升起对他母亲的敬意，虽然那时候千难万难，他妈妈在饮食起居上没有少他半分。再看看他的这位儿，一晚上踢了不止十数次被子，一给他盖好，转头就给踢了。

  

“你啊！”他轻叹，“再踢一次打你哦！”当他真踢了的时候，千玺也只是给他挝好，作势拍了拍被子。差不多出去买早饭，考虑到发烧的人起来口渴，给他倒了杯热水装在保温杯里，放在床头柜上。又怕他不知道，出去喝凉的，写了张条粘在瓶上。匆匆出去买早饭，今天饼是不好吃了，太油，要不买粥算了。

 

王俊凯是被他手机的开机音叫醒的，晃晃脑袋，不似昨晚一般沉，就是鼻子有点痒，老想打喷嚏。拿手机的时候，看见一个黑漆漆的保温瓶，上面粘着块醒目的黄色便利贴，“出去一下，想喝水就喝杯里的热水。”倒水的时候想起自己还没刷牙，又跑去厕所，他的那支新牙刷与千玺的牙刷靠在一起，安安稳稳地呆在同一个杯子里。刷完牙，倒水喝了，盘腿坐在床上玩那个杯嘴的开关，喀吱喀吱响。

  

买完早饭回来，人已经不见了。那张叫他喝热水的条子反面又被他留了言，“我走了，下次肯定不会再来麻烦你，别太想我！”甚至还故作可爱地画了个走路的火柴人，千玺冷笑，把他拎着的两份粥放在桌上，将那条留言揉皱久久握在手心，后又轻轻扔在桌上。喝着还烫的粥，平静地生气着。

 

王俊凯是慌不择路地跑出去的，跑了几步就没了力气。他裹紧外套，吸了吸鼻子，不敢用力眨一下眼睛，怕就一下，眼泪就要滚出来。他走回自己的房子，终于卸下一身防备，把头埋在沙发里，跪在地上，像个雕塑一动不动地流泪。这两天哭的次数陡然上升，他倒不是那种信奉男儿有泪不轻弹的人，相反的他常常躲着一个人哭。不哭，人会憋死。

  

爸妈离婚的时候他哭，外婆去世的时候他哭，小姨有了自己的儿子的时候他哭，有人对他好的时候他哭。哭完了，他告诉自己，要秉持着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精神，想想别人有的连饭都吃不上，学都上不了，低保都没得吃，自己过得还算可以了，可以了，可以笑着去面对明天了。

 

爸妈离婚各自成家，他一个人被扔在外婆家，就一心想长大，他不想一直只是个小孩子，不停依赖别人。而现实，让他只能依赖外婆，外婆去世，他依赖小姨，小姨有了自己的孩子以后，他就提出要去学校住宿。他笑着对他姨说，您又要照顾我，又要照顾小弟，太累啦，我去住宿吧，周末也可以不回来。等到弟弟可以自己走路，吃饭了，我再回来也行。他小姨眼含热泪，摸着他的头夸他懂事。他笑笑，却不开心。但是他想保住最后一点点自尊，至少留给别人一个足够懂事的背影。

 

很长一段时间，他在构思自己的家，地上要有块毯子可以直接坐着，最好是灰绒的，弄脏也看不出来。要放几株绿植，大叶子那种看着舒心。要一张大床，床垫要有点硬，睡起来舒服。然而，即使现在有了这样的房子，他再也没有进过卧室的门。他构画许许多多的理想的家，反正不是那种厨房，客厅，卧室挤在一起的房子，没有老板椅，没有黑漆漆的床头柜，没有软塌塌的席梦思。但是，那个生病会照顾他，饿了给他炒蛋，会抱他，会摸他头，一直温柔地凝望他的人。

 

有他，只要他站在那里，就足够填满他无穷对家的想象。

 

落日的灯牌闪着光，深红的夕阳，蓝白相间的海浪。背着吉他的少年紧了紧背带跨进门去，一手心的汗。他一向唱安静的或者稍微调皮一点的歌，但经过几天的反复思考，他觉得自己不能老是止步不前，要尝试下新风格了。

 

千玺百无聊赖地反复擦着杯子，吧台的事全交给别人了。他坐在王俊凯常坐的位置上，喝他常喝的牛奶。已经好几天了，又或许一个礼拜，千玺不愿意仔细计算，他没有来落日，也没有去千玺家里。这人好似一阵瑟瑟秋风，将他好不容易扫成一堆的落叶尽数吹乱，然后不管不顾地吹走了。他走得轻巧，也不计较别人心里。

 

千玺总算放下他擦过千百遍的杯子，“给我倒杯牛奶。”上次那个小哥没好气地给倒了，他还记着上次被千玺利用，后来打小报告又被忽略的仇。正巧看见驻唱那小子背着吉他进来，一脸紧张的样子，他就知道今天他要放大招了。他又看看他家一脸忧郁的老板，暗地里翻了个白眼，就让你尝尝不听忠臣言的下场。想到这里，诶呀，忍不住哼歌。

 

千玺兀自发呆想王俊凯的事，突然被一阵狂暴的音乐打回现实来。他皱眉看着那个白白净净的少年，打了鸡血一样瞎吼，不时还弯腰仰头，动作夸张。一圈的顾客也全都看他，他自己还闭着眼唱摇滚，什么都不知道。千玺招人过来，“他今天怎么了，快叫他换了。”小哥得意：“千总，我上次就和你反映过了。”“什么时候，你先叫他停了。”周围窃窃私语声越来越大，隐隐要上升到讨论会的级别。

 

小哥蹦了出去，“诶诶诶，快别唱了。”音乐声太大，少年还自顾自地扯着嗓子唱。小哥一把夺了人吉他，他才堪堪回过神来。“别唱了。”“怎么了，周哥，我唱的不好。”他现在才反应过来，看周围人的眼神，一下涨红了脸，连耳朵都是红的。“你就不是这路数的，我上次不是和你说过。”“可是你也说人要勇于尝试的！”他大声争辩一句，复又低着头，绞着手指，低低说了句对不起，下了台夺门而出。现在轮到小周愣住，他手里还拿着吉他，眼前似乎还是刚刚他争辩时扑闪扑闪的眼睛，盛着一包泪。他像脖子僵硬，一点点转头看那扇被人用力推开还在惯性摇摆的门。“诶呀，这个笨蛋。”

 

急忙追了，听见他老板阴测测地开口：“去哪儿，上班离职扣工资。”“去厕所。”他还一头张望着门外。“店里有厕所。”“我上不惯，我去公厕。”着急忙慌就跑出去了。千玺微微哼了一声，向客人打了招呼，想看看时间，要不要提早关门。打开手机，上次那个app像崩坏了一样，净给他发通知。一来来十多条，后面几条都有关王俊凯。先是合约到了不续签，又是发声明澄清之前的事。千玺逐一读了，把杯子里的牛奶一口气喝光。嘴里黏黏腻腻，头脑也黏黏腻腻。

 

最后小周也没有回来，千玺发了他微信，扬言扣他工资。清场结束后，他靠在门上看着那棵光秃秃的梧桐，“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这句话现在说才最应景。锁了门，心心念念那个人就站在家门口，倚在门上发呆，连千玺锁门都没有发现。他抬头看着无边无际的黑夜，偶尔可以看见飞机划过，带着一闪闪的红光。

 

而千玺在看他，看他被风微微带起的刘海，看他平静的眉眼，红红的鼻头，希望他再纤小点，小到只存在自己眼里就好。走在夜幕里，铁质楼梯发出上下震颤的声音，王俊凯这才发现他。“不好意思，又来打扰你。”他声音也像这楼梯，颤颤巍巍。千玺没说话开了门，他在门口踟蹰半天，还是被暖暖的灯光吸引走了进去。

 

千玺把钥匙甩在桌上，开始烧水。王俊凯现在后悔进来了，他一步步小心翼翼，坐在千玺的老板椅上，忽然打了个喷嚏。千玺瞥了他一眼，他不好意思开口：“事情太多了，这病就一直没好，嘿嘿。”真尴尬啊，他想站起来走了，手里被塞进一杯水。“烫的，先捂捂手，过会再喝。”说完也不看他，径直走去洗澡。

 

门砰地关上，王俊凯摸着那杯水发呆，又突然一声，千玺从里面探头出来，吓得他站起来。“不许走，让我听到你开门，我洗到一半也会出来捆你。”一股气塞到嗓子眼，王俊凯憋红了脸，点点头。门又砰的一声关上，他整个人像脱力，跌坐回椅子。抬头时，看见橱柜上一张都是皱痕的便利贴，揉皱又被铺平展开。

 

上面那个火柴人还活蹦乱跳的。

 

被人画了一颗心，圈起来。

 

千玺出来的时候，人还好端端地坐在那里，一杯水喝完，却还捧着那个杯子。“那个是你画的？”千玺顺着他目光，看着那张便签，“否则还能是谁？”王俊凯点点头，不说话，拇指蹭着杯子，玻璃与皮肤摩擦着，发出刺啦的声音。他忽然抬头，故作开朗：“我，就是想来和你道谢，那天早上有急事，都没来得及。”千玺坐在床上，一把连人带椅拉到他面前，双手撑在椅子扶手上，仰看着他，看他眼睛里一条条发红的血丝，“说吧，我听着。”

 

这个姿势弄得人不尴不尬，王俊凯好不容易平复的心绪又轰然坍塌，“谢，谢谢。”千玺收回手，交叉着抱在胸前，“那天早上，到底什么事，为什么要走？”兜了大半圈，最终还是绕回这个问题。王俊凯显得越发急促，手指不停摩挲着杯口，千玺瞥见，从他手里抽出那个杯子，放在桌上，“不要急，好好说。”

 

没了那个杯子，他好像失了保护障，连看都不敢看千玺，深吸几口气，“解约的事”，他像是鼓起很大勇气，抬起头，“我本来就快要约满，这时候发生这种事，公司肯定是没有想法了，我也不想委曲求全。就，解约了。”他又露出一个很难看的笑，“想想我以后就是无业游民了，风评还这么差。”顿觉重点跑偏，像打了鸡血，猛地站起来，“但是没关系，不做艺人，我还有很多选择的。我也可以去做服务生，就是我不会端盘子，也很容易和别人吵起来。”

 

千玺没花多少力气，人就被他扯着坐下了。坐下的那瞬间，他像是被抽干所有力气，瘫在皮质的椅子里。就这样了，他还扯着嘴角笑了，“没事，我没事，世上还有很多可怜人，饭都没得吃呐，我还挣了不少钱，不少钱。”“王俊凯。”千玺冷冰冰地叫他名字，“你觉得痛苦只是没有饭吃，没有钱赚吗。”他抬头，那个人像他千千万万遍回想里那样温柔地凝视他，“痛可以在身外，也可以在心里。你知道吗。”

 

我知道，我都懂，为什么别人都不知道，偏偏怎么你就这么厉害，什么都知道呢。

 

千玺还想说他几句，突然被人扑倒，王俊凯咬上来，让他哑口无言。脸上一滴两滴，慢慢晕开，是亲吻他的人的眼泪，“我骗你的，我来不是想给你道谢。”他抽了抽鼻子，“我只是想你了，我想见你。”说完整个人天旋地转，陷在软绵绵的席梦思里。上唇被人轻轻含住，又舔又咬，脑子像是要炸开，不知道要给每个机能下达什么命令。所以他只是依靠本能，抓住他身上这个人的手臂，无法发出一个音节，只能用唇舌表达他此刻心情。他很开心，真的很开心。

 

满心欢喜终于找到出口，可以飘洒着出来。这个冗长的亲吻结束，两个人都衣衫不整，王俊凯的衣服被推到领口，千玺已经是裸着上身了，他握着身下人的腰，反复地轻抚。从他第一天睡在沙发上，露着小半截腰的时候，他就想象过他皮肤的触感。是冰冷的还是温暖的，他思考过，现在才知道答案。

 

千玺逆着顶灯的光，王俊凯看着他的轮廓，宽肩窄腰，像是某种食肉动物，很有力量，对猎物可以一击必杀的那一种。谁也没有动作，良久千玺眯着眼睛，把人从上到下审视一遍，王俊凯瑟缩着，被他看得偏过头去。千玺笑笑把人像卷春卷一样，裹在被子里，自己套了衣服，带着被子抱着人，看着被子里的人疑惑的眼神，“你突然来，没做好准备，下次吧。”王俊凯红着脸，想要个答案，他从被子和千玺的桎梏中伸出手来，拍了拍千玺的脸，“我还有点存款，可以养你。要不要我包养你。”

 

千玺笑笑，把脸上的手拿下来，搓着他指节间的软骨，“你知道沉没成本吗，”怀里的人摇摇头，千玺扣了他的手，“如果你养我，我什么都不做，你能给我多少钱。但如果同样的时间里，我自己开着酒吧，我能赚多少钱，你算过吗。”千玺停了一下，“如果你养我的钱够付我同时间赚的钱，我就接受你的包养。”本来还露出一个头的被口，只剩下一个毛茸茸的发顶。

 

千玺顺着他头顶那个旋拨开他的头发，又像挖竹笋一样，把旁边一圈被子都bai下去。他还是埋着头不看他，千玺又把他揽得紧些。“哪有你这么问人的。”他失笑，“你该这么说，我喜欢你，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怀里的人好像睡着一样，许久，他把另一只手也伸出来，环着千玺。

 

“我喜欢你，你愿不愿意和我在一起。”

 

他背后天色由浓转淡，日出就在一瞬间，光如片片薄金，天空乍亮。

 

“我怎么会不愿意。”

 

失眠多天的人昏昏欲睡，明天怎样，明天太阳照常升起。

 

落日隔三差五的情侣半价活动又开始了，那个王俊凯一直觉得奶气的男孩子又低低唱着一首老歌。他坐在老位置，点了一杯牛奶，看一曲唱罢，回过头来，对给他倒牛奶的服务生笑了笑。

 

“这杯牛奶得算我情侣半价。”

 

千玺也笑，露出两个梨涡来。

 

“当然，本店一向乐意为爱出力。欢迎您明日光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