脆脆鲨

江湖夜雨

王俊凯紧盯面前的白墙盯了有十来分钟，觉得有点头晕，他竖耳细听身后的动静，热油入锅，一把菜下去，简直沸腾起来，铲碰在家里铁锅上，叮铃哐啷作响。听了一会觉得千玺一定在厨房里忙，他暗自把头抵在墙上，偷一会懒，还没多久，背后一声，“站好！”他又撇嘴站回来。 

 

千玺看他一会，再炒了个肉，把别的菜都端出来，喊了他一声，“过来吃饭。”王俊凯就碎步蹬蹬地跑过来，先进厨房盛两碗饭，多的是千玺的，少的是他自己的，又拿两双筷子，把千玺那份整齐摆在他面前，千玺点头，他才狼吞虎咽吃起来。 

 

碗见底时后悔，吃得太快，一会还要罚站，于是就几粒米，吃得吞吞吐吐，就是不愿意站起来。千玺怎么可能瞧不出他心思来，“不要扭来扭去，吃完就去站好。”“我就是想看看有没有汤喝。”他的计谋被戳破，羞赧地给自己找借口，说完又走回那堵墙前。 

 

千玺吃着饭时不时瞟他一眼，看他后脚跟在地上小幅度磨来磨去，就知道他站不住了。“我让你站着是为了什么？”少年声音低低从客厅那端传来，“因为做错了就要罚站。”“这是一方面，我是要你好好反思自己做错什么，为什么做错，以后不要再犯。” 

 

王俊凯嘟嘟囔囔，“我没错，他骂我嘛，我就推他一下，哪里就是打架。”千玺放下碗筷，站在他旁边，王俊凯吓得打了个颤，在他这里，千玺不用动作，便不怒自威。“如果老师没来，你推他一下，他打你一拳，你怎么办。”“那我也打他一拳。”他一时冲动，脱口而出，说完暗暗看千玺表情，只能瘪下去，“我错了。可他说我是野孩子，说我没爸妈。” 

 

“他说错了吗，你是没爸妈。”王俊凯嘟着嘴，有点难过，“但是我有过啊。”千玺看他这样委屈，不知不觉心软，听他说了一声头疼，连忙就拿手背测他额头温度。这是他带王俊凯的第二年，头一年这小子简直可以说是弱不禁风，几乎每个礼拜一烧，发烧前必然头疼。他第一次发烧时，千玺没有在意，结果半夜他一直哭嚷，腿还抽筋，一踢一踢，全身烧的滚烫。 

 

千玺吓懵，不知所措，偏偏舅舅喝多了酒怎么都叫不醒，他抱起王俊凯就跑。深秋夜里已经很凉，他一时心急，连外套都没穿，当时已觉察不出冷，只觉得怀里的小孩滚烫。王俊凯才六年级，社保都没办，千玺也不知道要花多少钱，出门急急抓了一把钞票，掌心里的汗都把钱熨皱。 

 

王俊凯一声哭叫，他就只能抱紧他一分，马路空旷，只有路灯亮着，偶尔听见枯叶卷起的声音。千玺抱着他，打不到车，就一直走，自父亲走后，他还是第一次感到无助焦急，他害怕王俊凯就此在他怀里死过去，他平时顶讨厌小孩瞎嚷嚷，此刻只求他一直说话胡闹，他即便只动一根小指，千玺就有走下去的动力。 

 

大概走了三条马路，总算打到一辆车，千玺开口时声音都哑了，司机师傅说小孩子要拍拍他，安慰一下，千玺就一直摸他的头，和他说话，忽然他一只手就死死拽住千玺衬衣，不知道嘴里在念叨什么，千玺紧握住他的手，怕他放下。 

 

直到看完病，挂上水，他坐在王俊凯旁边，看他潮红未退的脸蛋，泄下这一口气，才觉四肢发软，冷汗黏了一身。他高三的这一年，从家与学校两点一线，变成三点一线，他时常下课就去医院替换舅舅回家烧饭，空闲坐在医院金属质的椅子上看书。 

 

王俊凯那时候发烧，人不清醒，吊了盐水好一点，才知道千玺带他来医院。这事于是在他初中时被添油加醋地写进作文好几次，当时千玺看过没发表什么评论，心里却觉得王俊凯都没写出他那刻焦急的万分之一，他彼时是将自己的命都系在他身上了。 

 

给他测了体温，三十七度五，千玺叫他写完作业就睡觉。临睡前，他问千玺，“我今天能和你一起睡吗？”千玺正把他房间的窗关小，回答道，“不能。”王俊凯从被子里冒出一个头，快速说了句，“哥哥晚安。”千玺本要关灯的手顿了一下，灯光明灭，王俊凯看他不动，蔫蔫说，“千玺晚安。”“你也晚安。”说完关门出去。 

 

千玺比他大了五岁，其实叫一声哥哥也无可厚非，只是从王俊凯第一次见他，他就十分抗拒哥哥这个称呼。王俊凯听福利院的小朋友说，领养家庭要是有一个亲生的孩子了，被领的那个千万就得讨好他。王俊凯还呆呆问为什么，小朋友笑他，“你傻呀，人家亲生的小孩不宠，宠你一个多余的？”王俊凯默默记下来，就此把这条加入他的被领养行为规范。 

 

他第一次见千玺时，都不敢抬头，乖巧地喊了声哥哥好。千玺没有出声，他才怯怯瞄了他一眼，没看清他长什么样，心里只觉得害怕。“不用叫我哥哥，叫我千玺就好。”他声音里没有太多棱角，却也不够温柔。 

 

这样已经很好，千玺并不反感王俊凯喊爸妈，也不介意和他同桌吃饭，他们几乎没有碰面机会，千玺连周末也奔波补课。王俊凯还听小朋友们说，家里原来的那个都不太喜欢领养来的，他们自觉爱被莫名其妙分走一半，有时候还会欺负人。他想，千玺倒不是这样的，他虽然嘴上不喊，心里却把他把哥哥一样看待，实则可能更重，是毫无亲昵意味的尊敬。 

 

一年来，他们单独相处的机会基本没有，但不能阻挡王俊凯对千玺的崇拜，他不论是对人对事都十分恰当体贴，从没有怒色，就连对王俊凯，也是适当关怀，王俊凯再没见过比他更完美的人。人生来没有信仰，但是为人处事却不能没有，于是宗教产生，信神，信佛，或是信一个人，千玺不会想到，在王俊凯的潜意识里，他是神佛。 

 

他比起磅礴的宗教来说只是一颗星，却足够照亮一个少年小小夜空。 

 

第二天，千玺又给他量一次体温，看没什么事，给他五块钱买早饭，让他上学去。王俊凯就蹦跶着出去了，拿五毛钱买了一包干脆面，干脆面有集水浒传英雄卡，他手气一向很好，一开就是不同的英雄。他轻轻吹掉塑料包装上的面屑，转手卖给昨天还打过架的同桌，一张五块。他同桌虔诚地双手接过，把钱拍在王俊凯手里，王俊凯也虔诚地双手接过，叠在桌肚里一打五块钱上面。 

 

他同桌把卡摊在两个人的桌上，已经有四十多张，王俊凯可打保票，他们班再没有一个男生能集到这么多。“看看，欣赏一下。”他同桌感叹，王俊凯其实也挺想要这样一套卡，这里面大概一半都是他贡献的。他同桌允许他摸摸，他就感恩戴德拂过这些英雄卡。 

 

他舔舔嘴，看着他同桌把卡一张张累回去。“你钢笔钱还没凑到呢？”王俊凯拿出那沓五块钱，用刚才看卡的神态捧着，“差不了多少了。”说完仔细地点了一遍，整整齐齐放回桌肚里。 

 

他在攒钱给千玺买一件生日礼物，别的好东西买不起，他就在书店里看中一支钢笔，派克好一点的金夹动辄上千，他寻觅了半天，想买一支四百来块的，就此不吃早餐，节衣缩食两月有余。后来，又转手卖掉一堆卡片，总算盘下来一点。 

 

王俊凯每天放学都过书店去看一眼那支笔，书店柜台看见他都犯憷，眼神似要将那支派克生吞活剥。王俊凯隔着玻璃摸上那支笔，它就静躺在绿色丝绒的台子里，他看着止不住微笑。“明天我就来买。”柜台点点头，心想总算不用见到他了。 

 

隔一天，他拎着笔回去了。千玺正炒菜，他还是一如既往，完全没有寿星的架势，王俊凯抱着笔遛回房间，绞尽脑汁想写一封信给千玺，趴床上半天，只字未动，只好作罢，继续捧着钢笔盒子傻乐。等千玺喊他出来吃饭，他才用力抱了一下盒子轻放在床上。 

 

桌上还是平常的两菜一汤，王俊凯不满，“才吃这些。”他还想千玺生日得做满满的一桌才好，千玺没他想得那么体贴，还以为王俊凯作着想吃点别的，冷言道，“就吃这些。”“可是！”他说到一半刹住，“舅舅呢，舅舅去哪儿了？”“喝酒去。”他点点头，进厨房盛饭，照旧一多一少。 

 

千玺看他吃饭吃地心不在焉，以为他又在学校里犯事，“今天在学校里没犯错吧。”王俊凯愣住，摇摇头，不知道千玺怎么想到这块去的。“那就好好吃饭，吃完就去写作业。”王俊凯再点点头，千玺还是对他存疑，看着实在不正常。 

 

碗筷收拾完，千玺坐在客厅里看书，看王俊凯抱着个盒子挪过来。“生......生日快乐，千玺。”他紧张到发抖，上下牙打架。千玺接过那盒子，打开是一支黑漆金领的钢笔。“这笔，多少钱？”千玺没抬头，只是捏着那支笔看，王俊凯打哈哈，“没，没多少。”“说！”千玺把笔放下，盯着王俊凯。王俊凯打颤，千玺只要一生气，不自觉就会用祈使语气，更别提这里面透着的暴风骤雨。 

 

王俊凯是怎么也没想到这般结局，立马站得笔直，回答，“418。学校隔壁书店买的。”“哪来的钱。”“早，早饭钱。”他隐去卖卡那段不说，不敢看千玺脸色。“早饭钱是让你吃早饭的，不是让你买这些的。”他视若珍宝的盒子在千玺手上摇摇欲坠，“去，墙那里站好。” 

 

王俊凯眼泪冲上来，他死死忍住，想要把它们逼回去。千玺走过来，他就更着急，“王俊凯，你知道人不吃早饭会怎么样吗？”他咬着下唇摇头。“胃上会有个大洞。”眼泪憋不住，断线一样滚下来。 

 

千玺没有责怪他哭的事情，他拿着笔盒，“你送我礼物，是怎么样，讨好我，怕自己做错事了，被我送走是吗。”王俊凯摇头，说不上来话，千玺接着说，“我是不是和你说过，只要你愿意跟着我，我就永远负责照顾你。” 

 

王俊凯抽噎着，说，“没有，没有，我只是想祝，祝你生日快乐。” 

 

他当然相信千玺会一辈子照顾他，在千玺妈妈病房门口，他曾真切听过这句话。那个时候，家里为还爸爸看病时欠的钱已经是苦苦支撑了，妈妈又得了抑郁症，因为厌食被送急救，千玺不放心他一个人呆在家里，也把王俊凯带来医院。 

 

他坐在病房前那排椅子上，一阵口渴，想去找千玺要水喝，门开了一缝，还没推进去，就听见妈妈略带沙哑的声音，“千玺，要不把他送回院里吧。你好好和他讲，是我们对不起他。”他没有听见千玺的回答，想他大概是点头。 

 

院里经常有小朋友被退回来，这不是什么新鲜事，被退回来的小朋友也不会特别难过，只是偶尔在吃午饭的时候说以前收养他的人家做得木须肉很好吃，说着说着哭起来，并不知道自己做错什么。王俊凯安慰自己，妈妈和千玺是没有办法才把自己送回去的，家里的情况非常不好，自己也要为家里做贡献。 

 

眼泪滴下来，把他淡咖色的裤子打湿了，他越摸晕的越开。他想，原来自己那么渴那么缺水，也是会流这么多的泪。 

 

千玺开门就看见王俊凯在擦眼泪，他当是小孩子因为妈妈的事情难过，蹲在他面前和他讲，“妈妈没事。你不要担心。”王俊凯红着鼻子说，“我回去的时候，能不能把妈妈给我买的小熊带走。”“回哪去？”千玺不解，他小声说，“回福利院去。” 

 

千玺扶着他的肩膀，让他抬头看着自己，王俊凯哭得眼周围都红起来，“谁和你说要把你送回院里的，还是你自己想回？”王俊凯拼命甩头，千玺又说，“既然你自己不想回，就没有人会把你送回去，即使家里只剩下我，我也负责你一辈子。” 

 

王俊凯流着泪看他，一辈子啊，这么长，他以前和妈妈一起看电视的时候，经常听里面的人说一辈子在一起，可是24集大结局的时候，大家都还年轻，蹦蹦跳跳，朝气蓬勃，谁知道以后的事情。 

 

千玺虽对王俊凯并无什么太重感情，却从不失信于人，他还记得王俊凯被领回家里时眼里光芒，小孩子抱着刚买的小熊，站在家里落地窗洒进的阳光里，触碰光里可见的尘埃，笑容可鞠。他父母向王俊凯承诺的，由他来实现也未尝不可。 

 

千玺帮他擦干眼泪，“不要哭，你要明白，遇事最无用的东西就是眼泪。我不喜欢动不动就哭的小孩子。”王俊凯生生咽下打上来的哭嗝，“你真的，一辈子，都照顾我吗？” 

 

“当然了。” 

 

咽哭嗝真是件挺难的事，王俊凯努力咽下去，就觉得一股气顺着食管顺延而下，他尽量保持声音平稳，“我真的，呃，只是希望你生日快乐。真的，呃，没有别的意思，我就，就想你开心。”他满脸通红，眼里两包泪，努力撑住了不让它们流下来。 

 

千玺盯他半天，终是叹气说，“好了，以后不要做这么傻的事。”他总算松了口气，笑起来，眼泪随着嘴角上扬淌下来，王俊凯毫不在乎地拿袖子抹掉了，“蛋糕，蛋糕都没买。”“你想吃？”“过生日，都要吃蛋糕，还要许愿。”千玺瞥他一眼，看他脸颊几条斑驳泪痕，没法子只好出去买蛋糕。他们家附近没蛋糕店，去便利店买了个鲜奶油虎皮卷充数，又找了家里为了应对停电买的红蜡烛，放在一边点上。 

 

随着王俊凯稀稀拉拉的生日快乐歌唱完，千玺许愿，他说出声来，“希望王俊凯努力读书，中考加油。”“不行，不行，你要许点和自己有关的事。”千玺看他，说：“希望王俊凯身体健康，别在学校里惹事。”这次还没等王俊凯说话，千玺自己解释，“这就我心愿了，你好点，我就少点烦恼。” 

 

蜡烛在王俊凯不情不愿脸下吹熄了，千玺赶他睡觉，自己回房间，在台灯下细细看那支钢笔。还没吸墨，不知道好写不好写，他摸着笔头，在纸上空写着字。一会又放回盒子里，藏在抽屉最里。 

 

刚把抽屉推回去，就有人敲门，他舅醉醺醺地回来了，他夹着舅舅腋下，硬把他拖到沙发上躺下。他舅傻笑着招手，千玺俯身过去，还以为他要说什么，差点一脑袋撞在他拿出的袋子上。他舅大喊，“千玺，你小子，生日快乐。”他这一喊，王俊凯也跑出来，千玺顾着两头，一边叫王俊凯回去睡觉，一边问他舅能不能站起来。 

 

他的十八岁生日，可以称得上是鸡飞狗跳。这一天，他成人了。 

 

王俊凯中考前几天，学校给了假，让他们回去放松复习。千玺每天傍晚带着他瞎转悠，怕他紧张，也不谈中考的事。一天转到他们以前家附近，夕阳洒下，房子红色屋顶像被一圈金色绒毛裹住，小区里有人养鸽子，呼啦啦一阵飞过，并排立在他们家屋檐上，咕咕地叫。 

 

王俊凯一时看的入迷，千玺拍拍他的脑袋，“走吧，已经不是我们的了。”他心里先是感慨，又是喜欢，千玺说我们，他心头盘桓一阵安定的归属感。 

 

他考完，读上市里数一数二的附中。千玺趁着一天空闲，买上几朵新鲜雏菊去扫他父母的墓。他一有时间就会去看看，并不拘泥于日子。16岁那年如今看是这么漫长，年初父亲去世，年末母亲也走了，时间明明是一种刻度，一年就这么点日子，但不论他站在哪一时点回顾，十六岁那年还是无比冗长。 

 

双亲丧去，对任何人来说都是无比巨大的打击，更何况他还要带上王俊凯。那段时间，他无法体会到煎熬，只是浑浑噩噩地上学，回家，去迁户口。太多事了，情绪炙热滚烫，他耗尽力气把它们阻挡着，再反复用时间消耗。王俊凯看他，觉得他是这么完美，泰山崩于前也不动声色，摔倒不喊一声，拍拍灰就继续前进，他不知道，千玺只是不说。 

 

他不和王俊凯说，不和舅舅说，一个人忍着，不愿意再分给任何人。只有在墓前，他像写信一般细语，开头总是爸爸妈妈，才能体会到痛苦忧愁的情感如同无法压制的滚滚洪水，千军万马而来。他不说好事，只是详细一件件说烦恼，类似劝舅舅不喝酒他不听，王俊凯还是不爱吃蔬菜，惊觉他原攒了这么多的糟心事。 

 

“爸妈，王俊凯考上附中了，这两天我没睡好，那小子倒是很放心，每天就出去瞎玩，我替他紧张。你们说，他高考的时候我会更紧张吗？” 

 

“爸妈，那个时候，我和辅导员说，不能住宿，要走读照顾家里的弟弟，还觉得有点羞耻，一转眼王俊凯都上高一了，我都快要实习了。时间太快了，是吗？” 

 

他总是微笑着看着父母的照片，喁喁细语他那些自觉有点幼稚的小烦恼。 

 

王俊凯上高三那年，他来了不下几十次，不知道如何劝导王俊凯放松。千玺自己一路过来也没有拼命到王俊凯的程度，王俊凯本来成绩就好，上了高中，连以前和同学偶有摩擦的事情也没有，完全蜕变成三好学生。 

 

他小时候还没去千玺家之前，听老师讲故事，他下定决心要做一个战士。在幼年想象里，他拿剑持盾，一个人穿过大片荒野，打倒所有坏人，因为没有退路，只能前进。后来，他越发坚定，他要自立，不做千玺的累赘，他要做到最好，像千玺一样。 

 

“吃完饭，去小区走一圈吧。”千玺往王俊凯碗里夹一筷子肉末茄子，看他似有人追赶，争分夺秒地往嘴里塞饭。他舅也在旁边帮腔，“是啊，你这成天，回来了也不说话了，就往你房间里钻，你那里面有什么好东西？”“书啊。”王俊凯一会就吃完了，“我这不是说着话呢。” 

 

“诶呀，你还是小时候好，千玺不大说话，是不是就咱俩说得起劲。”说完他暗暗给自己倒杯酒，被千玺压住杯口，千玺朝王俊凯说，“那你好好读书，我们不打扰你。”王俊凯点头，果然吃完就钻回去写作业。 

 

千玺炒了一点花生米，给他舅适当地倒了一点酒，给自己也倒了点。他舅盘着条腿坐着剔牙，大笑，“稀事，稀事，我外甥也喝上酒了。”“你少喝点，我可看着呢。”千玺说完先喝了一杯，他看着王俊凯房间的门出神。 

 

“怎么了，你担心他？”他大舅咪一口酒，“我说你别太盲目，操之过急，他这样拼命，倒不好。”“我可没对他有什么要求，我也怕他太用功，伤身体。”他大舅嚼着花生米，笑道，“你看，人家家长操心什么，自己孩子不读书，你操心他读太多书。”千玺疑惑，“所以让他读书才是好的吗？”“当然不好。”他舅趁千玺一时思考不察，给自己倒一满杯，“看他成绩，读书实在狭隘，做人当心什么，身里的一股子气，做事做人的姿态啊。你不管他这些，成天读书，最后给你弄出一呆子。” 

 

千玺听这话，转头看他舅，笑道，“我从前，您可没教我这些。”“你有自己想法，我哪管得着你。”他妹妹临终托孤，一托托俩，他也想面面俱到，天不遂人愿，千玺沉默寡言，不许任何人探寻内心，小的那个又太小，说什么大道理也听不懂。 

 

“我这婚都没结，带大两孩子，名声不保啊。”舅舅似怅然，千玺笑笑，“您的名声都是喝酒喝没的，和我俩可没关系。”“反正那小子是你带大的，是你名声臭。你说，你怎么想的，也不是亲弟弟，自身不保也要留下他。” 

 

千玺不擅长喝酒，这会有点醉了，“舅，你说他像不像一支成长股，未来无限可期，你投资他，他自然有回报，还稳定。”“你这么想的？”“我怕他自己那么想，我不想他觉得我是为了亲情养他，也不希望他就一定要回报我。我希望他能有自己的人生，不被所谓的恩情所累。” 

 

他们喝酒已到半夜，王俊凯就蹲在门口听墙脚，渐渐没声音了。他悄悄开门出去，舅甥俩以同样的姿势倒在桌上，他先拉拉舅舅，舅舅推开他，“我今天就在这睡了，别扶啊都，都别扶我。”他只好去扯千玺，千玺倒还有点意识，晕晕乎乎站起来了，就是走不了直线，王俊凯半拖半抱把他扶进房间。他叫了千玺两声，看他没反应，打算要走，突然床上的醉鬼喊了他一声，王俊凯跪在他床边问他，“千玺，你要喝水吗？” 

 

千玺半睁着眼看他，忽然问，“你这么拼命干嘛呢？考北大清华？”“我没这个能力，我想考你的学校就好，离家还近。我可以常回来。”“那你怎么学得这么凶？”他沉默良久，说，“我想做到最好，我想要第一，想要和你一样。我不想拖累你和舅舅。” 

 

千玺很久没回答，久到王俊凯以为他睡着了，“你怎么会是拖累呢？你知道你占据我多少时间，我下课要给你烧饭，一有空就检查你的作业，有时候还要去开家长会，我这么多时间都花在你身上了。”王俊凯低着头，有点惭愧，“所以，所以我才说。”“所以什么，要是没有你，我都不敢想象我会变成什么样。那些空闲的时间，静下来，我会反复询问自己，为什么是我，为什么就我家会发生这些事，我为什么这么辛苦。” 

 

他会沉溺在这些没有答案的疑问里，一蹶不振，再也找不到出口，是这个小孩子的吵嚷声让他收起所有多余自怜神思。“你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很重要的一部分。” 

 

“是吗，真的吗？”千玺终于睡过去，没有再回答，王俊凯也并不执着于答案，他抱着千玺一条胳膊，侧躺在他身边。有人说，全身蜷缩的睡姿最具安全感，因为那是婴儿时期在母亲子宫里的姿势，但对王俊凯来说，抱着千玺的手臂是他最有安全感的姿势，妈妈去世后的那个晚上，他就是这样抱着千玺睡着的，一觉黑甜。 

 

这之后千玺再没有答应过他和他一起睡觉，如今他实在是心绪难平，他不在乎有多少人和他一样以崇拜的目光看着千玺，只是不愿意他在别人面前流露这样的神情，这样脆弱悲伤。 

 

他自小就放在心里供奉的神，对他说他只不过是个凡人，他也不得不依靠别人生存，依靠他王俊凯。 

 

多惊奇的发现，他们是一样的，他无需仰望，千玺就在他身边，这份感情不再遥不可及，动摇不停，他喜欢这个人，想一直抱着他的一只手臂安睡。 

 

第二天早上，千玺醒过来看见他睡在自己旁边，“王俊凯，回你房间里睡去。”王俊凯笑着应了一声，蹦着回自己房间，千玺觉得奇怪，但也说不出哪里奇怪。他只觉得头疼，盖上被子又睡了一觉才好。 

 

天气越来越热，临近高考，王俊凯就越紧张，他以为遮掩地很好，千玺哪里有看不出的道理。“放轻松，我不要你给我考个状元。”“考什么状元啊，和你一样就行了。”千玺抽出他那支写个不停的笔，“我可拿不到年级第一，你不要总想着我，我的要求就是你尽力就好，过度去求一件事就是妄想，就是贪婪。”“我知道。”他看着千玺侧脸，被白炽光罩住，嘴角边一个涡。 

 

他想说，可是想要的东西太好了，好到让人无穷放大欲望，贪婪是宗原罪，他止不住。“就算你没考上，落榜了，我不是答应你照顾你一辈子吗？”千玺把笔还给他，实在想不出怎么样能让他放心。 

 

没有人要求他做一个战士，战到洒尽最后的一滴血。 

 

王俊凯如愿考上千玺的大学，他却没那么开心，他在求而不得的感情里挣扎。换做以前的他，肯定是奋不顾身也要告诉千玺，现在不一样了，他拥有这么多，抱地满怀，少一点点都会心碎而死。 

 

本来考千玺的学校就是想离家近点，现在反倒不好，离他越近，就会贪图更多。千玺已经转正两年，稍稍升了职，随之而来的就是应酬，他酒量比以前好了点，却仍旧避免不了大晚上被人扶回家里。 

 

这次送他回来的是一个女孩，幸好在二楼，幸好千玺还算清醒，她敲门，门刚开，千玺就摔进去了，看着像她把人推倒一样。她啊字还没说出声来，一个男孩子在里面把千玺一把拥住，并且眼神不善地看她。 

 

她还没解释什么呢，门砰地就关上了。王俊凯在千玺耳边问他，“还能站得起来吗。”“让我缓缓先。”他们像是抱在一起，就着这个姿势站立很久。王俊凯悄悄问他，“刚刚那个女孩子是谁？”“沈臻，我一部门同事。” 

 

王俊凯哦了一声，又问他，“我是谁？”“王俊凯。”“然后呢？”千玺缓过劲儿来，半扶着他的肩，“什么然后？”“我是你的谁呢？” 

 

千玺想了很久，一时竟想不出答案，反问他，“你说呢？”“我觉得大部分时间里，我是你养的一条小狗。”千玺皱眉，想反驳他，只听他说，“你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了，你对我一生气我就害怕得要死，你说往东我不敢往西。” 

 

他还是比千玺矮了一截，眼睛只看得到他下巴颏，那里新长出一层淡青胡渣，原来时间过得这么快，“小部分时间里，我觉得我是你的一小部分。可是我不满足，我不想仅仅做一小部分，我想占据得更多，变成一半，大部分，甚至全部。” 

 

“什么时候开始的。”千玺没有责问他，他脑里一堆乱麻，找不到症结。“最开始，从最开始。”王俊凯已经很久没哭了，他以为眼泪不会流，原来没到伤心处，“你会赶走我吗，你不喜欢遇事就哭的小孩子。” 

 

千玺认真地端详他，十年来他好像变了很多，又好像还是原来一样，就是那个爱哭却又坚强的小孩子，把自己看得比什么都重，一句话记了这么多年。千玺帮他把眼泪抹掉，“我傻啊，把你从十二岁养到二十二，现在叫你出去别回来，我值吗我。” 

 

“不值。”王俊凯破涕为笑，按着千玺在他脸上的手。“王俊凯，你记得这么多我说的话，偏偏老忘记我和你说过，我这辈子都会照顾你。” 

 

他没有给他一个答案，他自己也不确定。 

 

王俊凯倒是很开心，吃早饭的时候，千玺问他，“我又没应你，你笑些什么？”王俊凯笑着说，“只要你不赶我出去，你就会答应。”千玺也不知道他哪里来的自信，他初听见，也没觉得怎么样，想是或许手把手将他带的这么大，怎么都有丝毫感情在。 

 

他问一个感情丰富的女同事，怎么判断对一个人的喜欢。沈臻回答，看对那个人的欲望。他回去参考沈臻给的问题，要是对方有别的喜欢的人，你怎么想。他先想，家里准备多少彩礼，多少钱才够，他想王俊凯喜欢的人是什么类型，他也想要是凑不够彩礼钱怎么办，最后想他们若在一起，少一笔彩礼钱。 

 

忍不住笑出声，自己是个多么言不由衷的人，就连想也不愿表现出来，先要设定这么多的可能，再一一否定，最后才拿一颗真心。 

 

第二天起来，他买上花去看爸妈，把之前的花换下来。从第一次来到现在，已经过去十年，他从一个人人认为的天之骄子，变成一个失去许多的孤儿。这些年，他在这说的话，讲的事，像一封长长的家信，写满他的无措和忧愁。 

 

江湖夜雨十年灯，痛苦有过，又无处可寻。 

 

“爸妈，最近，舅舅很好，王俊凯很好，我也很好，余不一一。”

轴心

 千玺部门新换了领导，新领导上任三把火，先带这群同事出去海吃海喝一顿。即使多加小心，千玺仍被灌得走不动路，还是沈臻顺路给载回来，开门的还是那个年轻人，不过高了一点。他稳稳搂住千玺，看向沈臻的眼神里还是有这么些怒气，好像是她把人灌醉一样。

 

“交给你啦，小弟弟。”她挥挥手，似笑非笑地转身潇洒离去，王俊凯用力，砰得单手把门关上。这次千玺是一点意识都没有，醉倒的人比平时重上几倍，王俊凯吃力地把他先扶到沙发上。然后，平稳呼吸，在沙发前扎了一个马步，一只手抬千玺的后颈，一只手弯在他膝盖内侧。千玺比他高比他结实，他这个不标准的公主抱实在费力气的很。

 

等走进千玺卧室，他已经快憋不住要喘出声音，但还是先扎个马步，尽量缓慢地把他放在床上，再把被子抖开给他盖上。捧着脸，像上次一样半跪在他床头地板上，他心想说不定就能听见些什么想听的，结果等他轻声打鼾也没等到。

 

王俊凯撇撇嘴，想在千玺脑门亲上一口，被他转身躲开了，不得不再撇撇嘴。想走，心里又惦记着怕他要喝水，就坐在他书桌前东看西看，无非投资理财方面的书，他打开看着像要被催眠。

 

悄咪咪写了一张我喜欢你想塞进他抽屉里，一拉开来金灿灿一堆奖状，全是王俊凯这些年来得的，最里面是一个黑匣子，打开是他那年送他的钢笔。上面一张小签纸，写着，王俊凯初一所赠，愿他考试顺利，鹏程万里。他捧着那个小小盒子，把那张我喜欢你塞了进去。然后，抱着千玺一条手臂，就这样躺在他身侧。

 

千玺一早起来，头脑昏沉，手臂被人箍着，他略粗暴地抽出来，王俊凯睡眼惺忪，问他你醒啦。“你怎么又睡这来了，回房间睡去。”千玺又倒下去，王俊凯慢慢挪到他肩膀旁边，“昨天还是我把你抱回来的，就没有什么奖励吗？”千玺转过去看他一眼，揉揉他睡得蓬乱的头发，“好了，奖励收到了，回去睡去。”

 

“啊，就这样啊。”他看千玺又闭上眼，不情不愿地蠕动着，千玺突然捉住他一只手臂，往自己身边一拉，轻飘飘地亲了他额头一下，“够了吧，回去睡去。”“嗯！”千玺看着他蹦蹦跳跳的背影，不知怎么想起他那个说要成为他生活全部的问题。

 

他那时没有回应，也许以后也不会回应，他想王俊凯总会看出来的，从相处的一点一滴里自己找到答案。

 

他存在，就是他世界的轴心。

家长会

 

王俊凯的家长会大半都是千玺开得，初中时还会被老师念个几句和同学偶有摩擦，上高中后就只有表扬的份。而那剩下的小半是舅舅去开，他完全是不负责任的家长类型，永远都不记得王俊凯班级座位，好不容易记下初中的怎么走，王俊凯就升高一了。高中校园更大，他东南西北不分，老找不到地方，被千玺拿祈使句指挥，心里火大又没地发，索性不去了。

 

今天，是特殊情况。千玺说可能会加班，就由舅舅去，偏偏这次的是高三重要模考后的家长会，千玺思量再三，不确定能不能去，就先让舅舅代劳。王俊凯放学回来后听见，心里直痒，他这次年级第一，就等着在千玺面前表现，吃饭的时候忍不住跺脚。

 

舅舅也没比他好到哪儿去，他还在记班级位置，座位位置，看王俊凯饭不好好吃，问他，“是不是犯什么事，没事，我去开家长会。”王俊凯心想，就是因为你去开啊，他嘴上说，“舅舅你真要去，你知道我学号吗，知道我坐哪吗，老师还要单独谈话什么。”“单独谈话！千玺这小子也没跟我说有单独谈话啊！”

 

他们俩各怀私心地出了个馊主意，舅舅装醉，王俊凯再打电话给千玺。电话还没打，千玺就回来了，他拿着听筒呆呆地看他，千玺环顾一圈，看着摆在台上的酒，他皱眉，“怎么喝酒，不是要开家长会。”“我这不是知道你要回来嘛，才喝的，你回来你去。”他们舅舅出了名厚脸皮，顺手就满上，被千玺全部扣住，“我去也不许你喝酒，王俊凯，你给我看着舅舅。”

 

他连衣服都没换，饭也没吃一口，只是回来把工牌放了，拿上专门记王俊凯成绩的本子就又出门去。他前脚刚走，舅舅也要出门，王俊凯拦住他，问他去哪儿。他舅直言喝酒，王俊凯说，“不是不让你去嘛。”“刚还是一伙的呢，叛变地这么快。”他一把拉开王俊凯，“再说了，你哥就说不让喝家里的，我出门你管不着，你没责任，他回来我和他讲。”说完他甩着钥匙出去了。

 

“您别喝地又找不着北！”王俊凯朝楼道大喊，他舅舅声音在空旷间回响，“不喝我也找不着北！”

 

果然是千玺先回来，他拿着王俊凯模考的一打卷子，只见王俊凯出来迎他，“又喝酒去了？”“没拦住。”王俊凯期待地看他，狠狠眨巴眼，千玺困倦地笑笑，“知道你考得好，继续保持。”“那我有没有什么奖励？”他跟着千玺到洗脸池，千玺一贯不用什么物质奖励激励他，但是看着他可怜巴巴的样子，“王俊凯，你十七岁了，还像个小孩。”无奈地叹了一声，“说吧，想要什么？”

 

“我今晚能和你一起睡吗？”“不能。”他泄气半倚在墙上，千玺抹了一把脸，“换一个。”王俊凯靠着墙慢慢蹲下去，捧着脸仰头看他，“那留着以后用吧。”千玺把毛巾绞干，顺手就把王俊凯的脸一顿擦，擦得人脸红扑扑的，“行，不过你自己记得。”他把毛巾洗了晾好，王俊凯像只小狗一样甩着尾巴跟着他。

 

“说起来，你们不是成年礼，给家长写信吗？”他坐在桌前做剩下的工作，看着躺在床上占便宜的人，“你同桌都写好放在桌上了，你怎么没写。”“写不好。写不来。”千玺略带深意地看他一眼，想他是不是终于进入叛逆期。

 

其实他没故意不写，每天午休的三十分钟他就一直在想这事，他趴在桌上，脑海里是那晚千玺的醉话，反反复复，辗转反侧。感谢许多，感谢之外的情感更多，写下就要遮掩。

 

他盘坐在千玺床上看他背影，千玺挥手叫他回屋睡去。他应声，突然抱了千玺胳膊一把，千玺刚想骂他，他一溜烟跑走了。

 

怎好写信给你，永远词不达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