脆脆鲨

浮云散

王俊凯喝了一场大酒，把存着的洋酒全喝遍，仰头看着酒吧上空的廉价的水晶吊灯，都觉得颗颗是施华洛世奇，数不清的玻璃截面上，全是他咧嘴的倒影。后边的摇滚乐队一个节奏高潮，他也随着人群，踉踉跄跄站起来鼓掌。

 

 

他已经醉的失去基本平衡力，要笑着仰倒下去，一边一个人扶住他，把他稳置在高脚椅上，他趴在吧台上，冲着那人大喊一声谢谢。扶着他的人戴一副细框眼镜，黑色西装笔挺，递给他一张名片。

 

 

王俊凯摇晃着把名片凑在光下看，看半天都没看清，“易，易，易什么？”“易烊千玺，您好，我是D&A的王总派来，协助您工作的助理。”“什么，DNA。”千玺平静地缓慢重复一遍，“D and A。”他也大着舌头跟着念，“D and A”，又恍然大悟般地哦了一声，“我爸那边的人。”

 

 

“你刚说干嘛来。”是个人都烦了，千玺还是不紧不慢地重复，“我是来协助您的助理。”“嗯，我不需要。”千玺笑笑，“这和我没有关系，我的工作只是助理，关于您要不要，需要您自己和王总沟通。”王俊凯烦躁地薅了把头发，头磕在桌边僵了一会，千玺还在等他答案，万万没想到他就着这个姿势，醉过去睡着了。

 

 

人差点从凳上厥过去，幸亏千玺眼疾手快地扶住，他才没四仰八叉地昏在人家店里。在附近酒店开了间房，千玺把很是吃重的人甩在床上，给他抹一把脸，用劲极大，把他脸都搓红。千玺倒是很满意，把被子给他一卷就拍拍手走人。

 

 

王俊凯隔天醒过来，看着昏黄的顶灯，坐起来迷糊好一阵。“您醒了。”他吓一跳，又直直躺倒下去，千玺就搬把椅子坐在他床边，他今天依旧是西装挺括，腿上架着台笔记本，“介于您昨晚大量饮酒和现在已经是下午一点，今天我只向您报告一下今后工作安排。”

 

 

王俊凯把蒙在脸上的头发用手指全拢在脑后，伸直手臂摆在他面前，食指在千玺眼前小幅度晃晃，“容我打个电话先。”他也不避讳，直接就躺在千玺面前打的，“感谢王总关心你的小儿子我，实在不需要浪费人力，我没打算去工作。”那边的声音震天响，千玺都可隐隐听到，“什么混账话，你都颓废多少天，老子没有摔一跤就站不起的儿子。我不管你是做以前那些把戏，还是就坐在办公室，明天就给我去报道。”王俊凯压根没听，手机扣在床上，听见那边没什么声音了，再自顾自地说话。

 

 

“这人我不要，我不去公司。”说完就给摁了。三分钟后又打来一通电话，他盯着屏幕良久，最后还是接了，千玺看出来他的表情不如刚才和父亲通话那样自然，像是如临大敌。“嗯，哥，我在听。”之后一段时间，他几乎只回答嗯，或者我知道，我明白。

 

 

他挂完电话，长长舒了一口气，千玺还是端坐在他床旁，“原来你说的那个王总，不是我爸，是小王总啊。”千玺点头，他一跃而起，还是有点瞌睡，靠在墙上，斜睨千玺，“几岁了，二十五？”“二十八。”王俊凯打量他一会，“那我比你大啊，我以后叫你小易吧。”千玺神色不变，末了他说了句，“这么年轻的行政秘书长，跟着我真是葬送啊。”

 

 

千玺意味深长地笑了，没有回话。

 

 

王俊凯不回家，他名下虽然有产业，但从没装修过，全是毛坯房。千玺送他回王家旗下的一家酒店，他长年住这儿，临走前，他扒在千玺车窗前，“明天。”“明天我九点准时来接您。”王俊凯皱眉，“不是，是你能不能给我带二两生煎来。”“王先生，这不在我职责内。”“我哥说你负责我所有，包括衣食住行。”他看千玺笑容一僵，自己就笑得更灿烂。

 

 

“我知道了。请您把店的地址发我。”王俊凯目送他开走，还在后面挥手告别。

 

 

第二天，千玺远远就看着他站在酒店外面，虽然穿着一身休闲装，精神倒是好很多。王俊凯拿起摆在副驾的生煎，吃的一车醋味，他倒一分不好意思都不挂在脸上，连吃四个，顿觉得噎，“明天再帮我带杯豆浆好了。”

 

 

他像是提线木偶，只需做好总经理的派头，其它的自然会有人处理，于是他露出傀儡般的笑，听着千玺念那些冗长无趣的款项，圈出重点份额，给出相关建议，他只需一个嗯，可以。

 

 

那些字句熟悉而生疏，他脑海里迅速晃过之前的一幕幕，但他只是支着脑袋，看面前这个年轻人。

 

 

他认真专注，一丝不苟，极板正，眉间微微蹙起，不时思考。“小易，你觉不觉得无聊。生意啊，工作啊，都特别枯燥。”千玺从文件中抬头，平静地看着他，“王先生，这是我的工作，并且我热爱我的工作。”王俊凯没再打扰他，转过椅子，看着偌大落地窗外的城市，熙熙攘攘，疲惫不堪。

 

 

他也曾如同这些努力的年轻人，追求过，奔波过，意气风发过，最后一败涂地。于是，他放弃直迎困难，转而只图今日乐。

 

 

千玺负责地送他回酒店，王俊凯一手插在口袋，向他的车尾招手，总算送走这个阎王。本打算过会换身衣服出去喝酒，结果大门才迈出，那辆傍晚他打过招呼的车又稳稳驶来。他心里知道，肯定是这小子在酒店里插了眼线，面上还得装作惊讶，“哟，小易，这么巧，我刚想出门。”

 

 

千玺不置可否，“您去哪里，我送您去吧。”王俊凯摆手，连声不用麻烦，不用麻烦。千玺极难得笑了，“我对您的一切负责，包括衣食住行。”

 

 

他一路送到上次那家酒吧，还跟着王俊凯一起进去了。王俊凯还是老位置，只点了一杯酒，问他喝什么，千玺只说，“我酒精过敏，不喝酒。”他只当是借口，由着调侃千玺几句，就看见他拿着手机，定位最近一家医院，“如果我出现抽筋昏厥，请您打车送我去急救。”

 

 

王俊凯就怵这种无论何时都一脸正经的，只好抿酒，他每次只抿一点，一杯愣是喝了好一会。“您今天喝的不多。”“我哪里敢多喝，你这不是盯着吗，时刻上报给我哥吧。”他说这话也不是埋怨，多少有点自嘲。“不会，我是您的直接下属，只对您负责。”“真的？那我敞开了喝啦。”他摇摇见底的酒，开玩笑。“饮酒过多伤身，我也负责您的健康。”

 

 

“你责任重大啊。”说完他仰头喝尽杯中酒，冰凉液体划过唇舌，泛着苦味。“你不喝酒，真是可惜了啊。”酒精麻痹神经，他喝的是一种感觉，一种精神，酒是一样的味道，但每个人能尝出来的又那么天差地别。

 

 

没过一小时，千玺就把他送回酒店，生怕他一转身就跑，这人什么都做得出来，千玺特意下车看他进去。王俊凯觉得好笑，想逗他站在大门口不动了，千玺又微微皱眉，刚想开口，就被人结实地抱住了。他尴尬得动弹不得，王俊凯拍拍他的背，笑意融融地说，“二十几岁真好啊，还是暖的。”

 

 

千玺脖子都红了，缓慢犹豫地伸出手，还没切实搂住，王俊凯已经撤开了，“老了，吸点年轻人精气。”这话也就他这种老流氓说得出，还是在酒店门口喊的，千玺恨不得封住他的嘴，剁了自己手。

 

 

更深露重，仍旧灯火辉煌的酒店门口，一个穿着正式的年轻人，红着脖子捂着脸靠在车上，吹了一阵冷风。

 

 

他这样执着认真，每天豆浆生煎的伺候，风雨兼程地接送，对这种明升暗降的人事调动也毫无怨言，每天都极度认真地给自己的无所事事领导讲解工作安排。王俊凯坐在椅子上转了一圈，总算知道他哥派千玺来的用意，他不是真正没皮没脸的人。

 

 

每天看着身边这个人，积极努力追求生活，虽然冷着脸，仍旧朝气蓬勃，甚至他不需说什么警世名言，就可让王俊凯羞愧。

 

 

心里这样想，他还是捧着脸，像没骨头一样撑在桌上，“后悔吗，就成天跟在我这种混吃等死的人身边。每天就处理这些，不累吗？”千玺刚看完下面的报告，“我记得我回答过一次，这是我的工作，并且我喜欢我的工作。”

 

 

这个一开始被他当做敷衍的回答，在这些日子后变成了真理，独属于千玺的格言。他应该就是这样，信念坚定，毫不畏惧与生活交手。王俊凯觉得脑袋太重，两条胳膊都支撑不住，就整个人趴在桌上，听见千玺在他脑后说，“每个人都会累的，当然也有疲惫的时候，重要的是成就自己的信念足不足够坚定。而且我觉得您是很好的领导，我也听说过您以前的成功，所以不论今后还要做您的助理多久，我都不会有一句抱怨。”

 

 

他是公私分明的人，公事公办，从没有和王俊凯说过这么多工作以外的话，看他久久没有回头，心头突然一阵忐忑。“小易，我好感动。”他泪眼朦胧的，紧紧握着千玺的胳膊，“你再这样坚持下去，我觉得我快爱上你了。”

 

 

千玺就知道他没有什么好话，把他的手硬掰下去，“可以工作了。”他收了那副涕泗横流的样子，还是趴着问他，“你知道我以前干什么的，都不是什么见得了人的事。”“逐利罢了。”“那以后我要是还做这行，你愿意跟着我吗？”

 

 

他这时倒是坐得端正，直直盯着他。“没有这一说，我的合约没到，就一直是您的助理。”千玺都没抬眼，做手头工作一直做到下班。期间王俊凯就半眯着眼睛看他，越看越觉得他可靠又可爱。

 

 

王俊凯又重操旧业，他以前是做调研公司的，靠曝光其他企业的丑闻作假，以此通过下跌，来做空股票。他做到辉煌时，得意地将这个行为叫作诛心，向无辜消费者揭露企业只为利益的动机，以此达到他自己逐利的目的。

 

 

诛心，诛心，他诛别人的心，自然也有人诛他的心。他本就用心不纯，其中做了不少肮脏事，王家这位二少爷走到巅峰，又陡然跌落，他人看在他父亲大哥面上，没为难他，他自此后觉得自己就像一条癞皮狗，不过要别人施舍，即使是家人。

 

 

是他太急功近利，初出茅庐就招惹多处怨恨，又沾沾自喜，毫不谨慎，才落得此番下场。他只是不想去哪儿都活在父亲兄长的羽翼下，他要人看见他王俊凯，只因为他王俊凯，却偏偏忘记这份初心。

 

 

王俊凯的卷土重来之路并不容易，他就是要借着这个失败来扭转局面。虽然还是一脸不正经，千玺觉得他整个人神色间都不一样，总不是软瘫瘫要倒下的样。人的精神才是支骨，足够跌倒又站起。

 

 

千玺还是宠辱不惊，不论王俊凯是否振作，他就站在他身后，为他处理顾及不到的东西。说来奇怪，他是如此自我，却愿意将千玺当做可倚之伴，像他另一半脊骨。

 

 

旁人却没有心思管他的励志故事，张口仍是D&A的王总，他那高掌远蹠的兄长和他王俊凯的失败。王俊凯倒是很自若，“我知道，我父亲和哥哥都是很成功，我不及他们。但我摔过，明白这里边的纷繁复杂，再说我和D&A的产业没有相交的地方。我只做我自己的东西。”

 

 

最后他还是狡黠地加上王家这份关系，让别人难以轻视他的这座靠山。但总有一天，他不会冠上任何人的名字，大哥，父亲，D&A，谁都不行。

 

 

千玺就跟在他后边，看着他意气风发，觉得自己当时抉择简直正确到不行，他相信王俊凯，无条件地相信。他后知后觉人心如此奇妙，他对王俊凯那腔超越理性的感情，只是为了多年前的一面之缘。

 

 

“小易，”他忽然慢下来，和千玺并肩走，“我们今天喝酒去吧。”这个人台上台下两幅面孔，正装也不好好穿，两手插在西装口袋，一动一动，连带着衣角翩翩。“不去，我有工作。先回公司。”

 

 

王俊凯不知道从哪撬了一瓶红酒，揣着拿到办公室，坐在千玺旁边喝，越喝一双桃花眼越亮，两道追光似的，盯着千玺。千玺被看得浑身难受，“我拟合约呐，有什么事您就直说。”王俊凯转着椅子一下挪到他旁边，“我想和你讲讲心里话嘛。”

 

 

千玺被他恶心到了，装作什么都没听见。王俊凯擅长单边谈话，也不需要回应，“我小的时候就不喜欢我哥，好像他事事都比我强，我就是不服气。凭什么他就是聪明，我就剩个可爱。”

 

 

他们兄弟间差了六岁，王俊凯也不是什么天纵奇才，他这有关年龄经验的嫉妒，是怎么也化解不开。年年积恨，他哥是他唯一想超越的目标。才有后来，他一心求胜，云端跌下的事。有时恶劣，他就是要做一大片云，遮蔽兄长的光芒，到最后只盖住了自己的世界。

 

 

“你说他怎么就这么厉害，这辈子没错过。我都不想赶了，由他光芒万丈。”他还是有点不服气，只是声音小了，累了。“重要的不是王总怎么做，是你自己想要做什么，你真正想要的就是比过他，成为他？”他话语冷静，重击王俊凯烧着的内心。

 

 

他蜷在椅子里，看着年轻人淡色的眼眸，他是眼里透彻，看别人也透彻，王俊凯有时候不喜欢他这双眼，总觉得在里面暴露无遗，自觉庸俗不堪。“你到底想做什么？”千玺又问他一遍，他像是醉中恍惚，被他蛊惑，“做我自己，做王俊凯。”

 

 

他糊涂间弄清楚许多事，就是太过高看千玺，他以为波澜不起的人，在手头拟的合约书上连打了三行王俊凯。

 

 

王俊凯，从此刻起，宛若新生。

 

 

他重新筹资，见了大大小小的公司老总，用他惯使的手段，先和王家撇清关系，再暗暗示意。自然有言语间怀疑他的，千玺有时跟在他旁边就怕王俊凯一时绷不住，他倒是一派谈笑风生，台面下也没有不痛快。

 

 

只是回办公室后，他才装傻充愣，找千玺求安慰。千玺正看下一季的战略规划，根本不理他发痴，“我喜欢你。”王俊凯捧着脸，目光闪闪地看他，他一点不羞惭，半翘着嘴。千玺不可避免地面红耳赤，拿着报告掩耳盗铃一般挡着自己。

 

 

“你喜欢我吗？”“工作时间，私人的事情，下班再说。”就在黏黏糊糊的气氛中下班了，“你喜欢我吗？”千玺站起来，“喜欢，但不是欣赏，或者尊敬，我的喜欢是希望您能和我在一起的喜欢。”“也就是你，把告白说得像念合约一样。”他吧唧吻在千玺梨涡处，“我签字同意了。”

 

 

他们一起喝了场大酒。酒对他太重要了，失落的时候可喝，高兴的时候也可喝，千玺陪着他连喝几杯白开水。他三十岁还跟个少年似的，倒在千玺身上问他，“你什么时候喜欢我的，我是不是特别富有人格魅力。”“很久以前。第一眼。”“那时候我不喝醉了吗，你看上个酒鬼。”

 

 

千玺没再回答酒鬼的醉话，王俊凯自然而然认为他俩是日久生情。

 

 

八月十四，因为王俊凯明天要回去吃中秋家宴，特地前一天跑来和千玺看月亮。月亮还没等到，已经在床上滚过一遍。他一老流氓，什么话都说得出口，典型的体力不济，干过嘴瘾，千玺时常被他讲得脸红，顺着蔓延到脖子上。“你这不行，小易，你。”他话还没说完，千玺抬着他一条腿，顺势俯下身，把他嘴给捂住。王俊凯抽出手把他眼睛捂住，他还是有点不满意他通明的眉眼，怕从里面看见自己曾经的颓丧和沉沦。

 

 

千玺拿下他的手，密密匝匝地吻他。

 

 

两个人并排坐着看月亮，十四的时候就挺圆的。“今天赏月才最好，明天下雨，看不着。”他说瞎话简直信手拈来，千玺敷衍点点头。“月亮啊，中则移，盈则亏的。你看我现在又有钱，又有你的。是不是马上就要下坡了。”他不知道哪里拿的啤酒，观景还要感慨万千。

 

 

“钞票会移会亏，我在不走。”

 

 

“漂亮。”他把脑袋拱在千玺颈窝里，月亮都抛在脑后。

 

 

中秋宴一点意思皆无，王俊凯吃一筷子给千玺发条微信，他今天穿的显目，一套白色正装搭着深蓝的衬衣，他爸看他心思不在，吃完饭连声让他滚蛋。千玺来接他，没想过他出来的早，就停在暗处，打算歇着。

 

 

结果王俊凯没看见，站在附近的一棵桂花树旁等他。千玺坐在车里，隔着稍稍模糊的车窗看他。月光冷冷，隐约花香，他恍然间像回到几年前，他才刚刚进秘书室，最容易被呼来唤去，中秋去给老板送文件，他也是把车停这。

 

 

中秋都没能回去，他深呼吸，疲惫地开窗发一会呆。一个人从左边拐出来，拿着罐简装啤酒，半倚在桂树上，仰头看天，千玺也不由得看天，月皎皎。他又看人，那个一身月白色西装的人像是也看见他，朝他倜傥一笑。

 

 

王俊凯总算是看见他，摆摆手，慢慢走过来。

 

 

那时千玺不知道怎么按到播放键，他刚想关的时候，不自觉又望了眼窗外，就由着广播放歌。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