脆脆鲨

静安买房 指日可待🔥

与一个万姓写手交好 且关系甚笃

301室

急诊休息室里,两个医生面对面坐着吃饭。两个人吃着手上的,桌上还摆着两份外卖,面坨的坨,饭冷的冷。坐在里面那个医生扒拉两口自己的饭,看两眼桌上别人的饭。“小刘再不回,这红烧肉就冷掉了。”他嚼着自己的蛋炒饭,瞄了眼对面的医生,又瞄了眼红烧肉。

 

他对面的医生,慢条斯理地把自己回锅肉里的肥肉一一夹掉,推了推眼镜,“小刘的红烧肉和你有什么关系。”他眼皮都没抬,一心夹肥肉。肉片上的肥肉很难弄掉,他渐渐有点心烦。

 

“王大夫,王大夫!”急诊的小护士在门口大喊,戴眼镜那个医生戴上口罩,一把把筷子插在饭里,站起来要走。但他越看那回锅肉心里越烦,想着出诊回来饭就冷透了,作势要连盒扔了。里面的医生眼疾手快,一把兜住那饭,“浪费,不吃我吃。”

 

王医生冷笑了一下,“随你。”就跟着小护士走了。

 

“什么情况?”他们穿过人挤人的走廊,到处都是哭声和安慰声。“一小姑娘划伤了手臂,不深就是长了点,哭得寻死觅活的。”他停下脚,冷冷看了眼小护士,“这点事为什么不让老周上。”

 

老周,那个在吃他回锅肉的人。

 

小护士尴尬笑笑,“那小姑娘闹个不停,还得让您这种帅哥上啊,老周去了,人家哭得更厉害。”听到别人夸自己帅,他心情还是好了点,点点头又开始往急诊走。那个小护士暗暗松了口气,今天急诊四个大夫,就数这个小王大夫最难弄,又冷又硬,长得是温柔样,人却最刻薄。

 

到了地,果然就有尖叫声,然后又是一抽一抽的哭声。他平时最烦这种,脸上又冷几分。进门就看到一个穿着校服,初中年纪的女孩子坐着哭,旁边站了个一身黑西装,半弯着腰,低声哄他的男人。他一顿,也仅仅只是一顿。

 

那个男人的安慰话,女孩子是一句没听进去,哭得不能自抑。他走过去,坐在女孩子对面,看她那条伤臂。“小姑娘别哭了,我们王大夫缝合是一把手,肯定能给你缝得漂漂亮亮的。”女孩子完全不领情,她才不管你什么王大夫,李大夫,她才十三岁,又痛又怕。

 

“别哭。”相较小护士的柔声细语,这句算得上呵斥了。她自从伤了手,谁不是温和安慰的,突然来这么一句,她呆住了,两泡眼泪转啊转。“你帘子后面就是一个重伤,脑子里的血管崩开,差一步就是死,到现在昏迷,怎么你想哭醒他。”

 

即使是十三岁,也明白生死的意义。

 

她还是抽泣着,但比原来声小许多。旁边的男人温柔地拍了拍她的肩,看了一眼这个冷言冷语的医生。这一眼看得他心头一紧,满脸是不可思议,这个稳稳给人缝针的医生,胸卡上赫然印着,急诊,王俊凯,旁边是他的照片。

 

蓝色底板前,一双温柔眼的人,拉着脸,冷漠地看着镜头。也冷漠地看着他。

 

缝完了针,女孩子怯怯地问了句,“这样会不会以后也留着疤。”王俊凯把手套摘了,扔在垃圾桶里,“会,但是以后会变淡,不仔细看看不出。”他站起来对着旁边这个发呆的人说,“按医嘱服药,忌刺激性食物,之后复诊,拆线去门诊。”

 

还没交代完,一对中年男女,急忙小跑了进来。小姑娘抽噎着喊了声,爸爸妈妈。王俊凯看了眼呆站着的这根木头,又看看一脸着急的夫妇,转头又向他们复述了一遍注意事项。两夫妻连连点头,谢他,和女儿交谈几句,又谢站在一边的男人。

 

“谢谢你啊,千玺老师。”“这个小孩子太不听话,好好的小姑娘爬什么窗。”女孩子嘟嘴抗议,千玺才回过神来,连说好几句没关系,举手之劳,那个王大夫早就走掉了。

 

他着急忙慌地去追,在一群人的回廊上看见一个白色的背影。“小凯。”他叫他,那个白色的身影停了一停,继续走了。“王俊凯,王俊凯。”那个人走得更快了,不知道拐到哪个角落,教人再也看不见。

 

王俊凯七拐八拐回休息室,摘了口罩,喘了口气。老周正扒饭呢,听见这一口大喘气笑了,“你看看,不吃饭,这人就是没力气,才几步路啊。”王俊凯把他那份回锅肉抢了回来,老周还没吃过,他连着肥肉吃了一口。嚼了嚼,觉着恶心,又拍回给老周。“别啊,专门一嘴没动留给你的。”王俊凯拿了盒子要扔,老周又给抢回来。“怎么回事啊,王俊凯。”他拿筷子指他,“你成天有一顿没一顿的,你这胃还要不要。”

 

“不要了,都给你。随你拿去做什么卤味。”老周上个礼拜信誓旦旦说自己祖上潮州的,天生做的卤好,还说要卤了肚子来吃,结果到现在也拿不出手。他对外说是没有找到完美的肚,一听着就是瞎话,被嘲了好几天。“你这肚子,我瞧是千疮百孔了,配不上我的卤。”王俊凯笑笑,捂着他的腹部,胃那里果然隐隐作痛。

 

太倒霉了,从一开始就不该吃什么回锅肉,他腹诽回锅肉百八十遍,不知脑子哪里出了问题,回锅肉的画面里站着个人,低声喃喃叫他。可笑,十分的可笑。

 

晚上交接完,乘十六路回家,七点钟人不多,偶尔上来几个老太太,叽叽喳喳讨论今天菜价。王俊凯静静听着,听到白菜跌了两毛后下车回家。小区里不知道谁家炒肉,揉在风里飘飘扬扬。他忍不住给家里打了个电话,结果还没人接。

 

回家是一片黑暗,一百多平的房子空落落的,看着心慌。开了灯,手指在外卖界面滑来滑去,不想吃,自己做吧,冰箱里只有空气。倒了杯热水,走到阳台,窗外面是马路,他一愣神才想起来自己已经从爸妈家里搬出来了。

 

他已经不住在301了。

 

第二天王俊凯依然值的早班,昨晚上没睡好,小腿那里抽筋,早上还僵着。他拍了拍梗在那里的肌肉,眼看着要迟到,只好打车走了。早饭是没有着落了。

 

急诊就是连轴转,有一点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意思。一早上好几个重伤病,忙得他头晕脑胀,到中午才清闲点。老周今天和他同班,一停下来就亲切关怀起他的中饭。“青椒牛柳盖饭吃吗?番茄鸡蛋吃吗?”他一手点外卖,一边凑在王俊凯身边嚷嚷,“这个好,排骨面。”王俊凯摘了医用手套抽他,哗哗响,“别烦,我要闭会眼。”

 

老周悻悻走开,坐在另一个椅子上,盯着手机看,半天也没想出来吃什么。“现在这个外卖哟,做得越来越胡里花哨的。”王俊凯闭着眼,听他念叨一串菜名,“吃面好了,我要豉椒排骨的。”排骨好,都是瘦肉。老周应声,“那我吃啥好?”他又要报菜名了,像唐僧,念得王俊凯头疼。

 

“你先去问问小刘吃什么,一起点。”老周觉得这主意有点建设性,看着菜名出去了。王俊凯摘了眼镜,捏捏鼻梁,总算送走一尊大佛。休息室还没安静一分钟,他手机又叫起来。本来是不想搭理的,结果来电显示是家里,不得不接。耳边一下是他妈妈细细的声音,“昨天你打家里电话啊,我和你爸出去了,没接到。”

 

王俊凯无奈,“昨天打的电话,您今天中午才想起来回啊。”他妈妈很明显略过了这句话,“我和你讲,今天你回来吃饭,有客人。”他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答应下来。刚放下电话,老周又风风火火冲了回来,“诶,他们也吃面,那我吃什么好呢?”

 

今天,大概是世界末日了。

 

晚上临下班,他接到一个陌生电话,那端的人柔声问他在哪。他没好气地说你打错了吧,那边人笑笑说没有,还说在附院门口旁边的银行前面等他。他今天一肚子气没处撒,也没问是谁就挂了电话,什么神经病还等他。

 

脱了白大褂,穿回早上的大衣出院门。往车站走的时候,一辆黑色尼桑朝他打了双闪,他眯着眼看了看,什么都看不清,觉得又是一个神经病。径直走过去没搭理,车上下来一个挺拔的青年,穿一件黑色直版的大衣,朝他走过来。王俊凯看他一眼,又向车站走,被人拉住胳膊。

 

“你是不是神经病。”他转过身,把千玺的手撸下来,又往前走。千玺快步跟上,“我来接你。”“你接我干嘛?”他总算停下来,冷冷发问。“接你吃饭。”一看他又要皱眉头,千玺连忙补上,“去你家,我和叔叔阿姨说好了的。我妈也在。”王俊凯看他,似乎在判断这话的真假。

 

“真的真的,我昨天回的市里。今天去看叔叔阿姨。”千玺还是老样子,一紧张要么发呆,要么话多。在他重复说炒的热菜要冷,阿姨派自己来医院接人的时候,王俊凯打断他,“我知道了,那是你的车吗。”千玺点点头,鞍前马后地去开车门,王俊凯冷笑了一声,“昨天才回的市里,今天车就买好了。”“是朋友的,他急着转手,我没回来之前就说定了的。”

 

王俊凯坐在副驾伸直了腿,蹬了蹬地,嗯了一声听不出喜怒来。千玺看他,他闭着眼,镜片反光,一层薄薄的绿。“好好开车,直视前方。”他突然又睁开眼,吓千玺一跳。

 

“我有女朋友了。”一阵沉默后,王俊凯开口,从他那眼镜底下看人反应。千玺果然僵了一僵,短促地吐出口气,算是笑了,“我知道了。”他这样说,握方向盘的手指节骨都凸出来。

 

王俊凯突然滋生出种喜悦,伴随着疼痛感的。就像做完手术出来,麻醉退了,伤口开始一阵一阵疼,但是你知道自己病好了,那个消耗生命的瘤子被挖出来,多值得人开心。

 

到了小区,他得意洋洋地把千玺扔在身后,自己先上去了。一打开门就是饭菜味,他不知道几百年没闻过这味道,他妈妈听见开门声走过来,还戴着印花的隔热手套,他甚至想上前去抱抱她。“千玺呢?”他妈妈往他背后张望了一下,“你怎么一个人上来了,你俩不是一起的吗?”王俊凯哼了一声,什么家庭的温暖,“他在下面停车。”

 

说完一脸冷淡地换了拖鞋,走进客厅。他爸爸正在和千玺妈妈说话,王俊凯笑笑,叫了声阿姨,又叫他爸,安静地坐在离他爸坐的主位最远的位置。“真是好几年没见小凯,都长成小伙子了。”千玺妈妈很温柔地夸赞他,“还是医生,多好,救死扶伤的。平时很辛苦吧。”王俊凯笑笑答话,“还好,就是晚班有点难捱。”

 

“年轻人,自己选的路就要坚持。”他爸爸开口就是说教,王俊凯连忙嗯嗯嗯的,嗯了过去。一会千玺也到了,温柔地打了招呼,坐在他妈妈旁边,很是乖巧。千玺和他妈妈长得不是很像,但气质是一模一样的,温和柔软的,很讨长辈喜欢。但讨不得他王俊凯的欢心。千玺笑着同他打招呼,王俊凯点点头糊弄过去。

 

王太太从厨房里端出一口砂锅,边走边催他先生拿垫子垫着。开盖的时候热气袅袅,熏得王俊凯镜片上都是雾气。泛黄的砂锅里是笋尖,咸肉和煮得软踏踏的蹄筋,撒了一把翠色的葱花,很是赏心悦目。这是一道本帮菜,上海人管这叫腌笃鲜,咸鲜的很下饭。

 

他中午那碗面没吃几口,现在是饿了,他妈妈帮他盛了一碗汤,他自己又往里填了饭,泡着吃,感动地一塌糊涂。他妈妈笑着说,“吃得还像个小孩子似的,多大了,自理能力不行,也没个人照顾着。”他正吃着,先是觉着他妈老生常谈,一机灵反应过来,对面那个人隔着水汽,含笑看他,他脸色一变。

 

千玺妈妈看见了,帮他圆场,“千玺也是,一个人,现在孩子有自己想法。”王俊凯嚼着饭咕囔:“真会给我拆台。”一顿饭吃完,千玺妈妈说不能久留,一家人送另一家人到门口,再见再见地说着。关上门,王俊凯松一口气,他妈叫他今晚上睡家里别回去了,他爸爸一边看报纸一边瞥他两眼,他半躺在沙发上,“谁说我要走了。”“坐着有点样子。”他爸爸微笑着教训他。

 

王俊凯还是睡他原来的房间,就算他常不回来住,这里还是一样整洁。床边是他的书桌,桌前是两扇大窗,望过去可以看见对面楼人家。他们小区楼距有点短,对面楼要是不拉窗帘,可以把人家房间看个通透。他趴在窗台上,看着对面的301室,一片黑暗。几个月前还是一家三口住着,上个月又迁走了,现在空关着。

 

突然对面灯亮,王俊凯直起身,暖黄色光下照着千玺笑意盈盈的,恍惚回到许多年前。

 

他十三岁,刚念初中半年,课业量一下加大,背的书包得有两斤沉。初升高,比起小学有升学压力,大人学校都着急,尤其是他念的民办,老师都特喜爱题海战。王俊凯笔直坐在书桌前写他那数学作业,房间门大开着,以便他爸爸检查。他觉得好笑,一大叠作业,哪有时间瞎玩,他写累了,也只是抬头望望窗外。对面的301,千玺和他爸爸在打游戏,好像赢了,父子俩在床上蹦。

 

他知道对面那小孩叫千玺,和自己一年级,读在一所公办初中,这些都是在饭桌上听到他爸爸讲的。王老师,也就是他爸,在他们市师范附中教政治,恰巧千玺的爸爸也在那里任职,教数学。学校给分的房子,小学毕业的夏天,两家人迁到同一个小区。

 

王俊凯看着对面出神,父子俩打完游戏,千玺也开始坐着写作业。他房间的结构与王俊凯的不一样,书桌对着一面墙,只能看见他的侧脸。“咳咳。”王老师在门口不自然地咳嗽,王俊凯心领神会地低下头写作业。他心里想,教政治的和教数学的怎么这么不一样,越想越酸涩。

 

嫉妒,一种人生来带着的情绪,是酸的,是面团发酵时的味道,隐隐膨胀开。

 

有一道题他算了很久算不出来,燥地想把笔折断,闹钟的秒针发出有间奏的声音,眼看要十点半。王太太适当来关怀儿子,给他切了一盘苹果,堆叠着放在茶色的果盘上。“作业好多哦,会做吗?”她拿眼睛扫那沓作业本,一本两本,“就一题了,怎么都想不出。”他嚼着苹果,实在绷不住了,倒在硬邦邦的椅背上。“真可怜,要不别做了。”他妈妈悄悄和他耳语,“明天去问问老师,把苹果吃了,睡觉吧。”

 

刚想点头,就听见他爸说,“你别打扰他写作业。”他条件反射地就挺直了背,拿着笔低头刷刷地写,“就一道了,我会写完的。”王太太无奈走出去,好心帮他带上门,没好气地看了自己先生一眼。她这个儿子牛心古怪,脾气又硬又犟,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父子是很相似的。王老师家教很严,但他从不打骂,光一个眼神,几句话就叫人生畏。他性格里本就严肃,十分自律,又是个严师,管学生是这样,管儿子也这样。

 

偏巧王俊凯也是这个性子,小孩子又聪明,就更傲气些。不知不觉就暗杠上,他爸爸叫他做五分,他就要做到十分,事事都要做到最好。幸好王老师从不吝啬表扬,他话少,反而使得夸奖含金量更高。也是这样,王俊凯没偏激过去,十分懂事,十分好养,就是脾气臭。

 

一路长到十三岁,心里想要的,却是千玺爸爸那样的一个父亲。他和他爸爸一样很少笑,不怎么外露感情,但他每每望着对面,觉得玻璃倒映着的自己眼里是满满的羡慕,都要溢出来。

 

最后题还是没写出,对面灯早就熄了,徒留他一大烦恼。

 

他理了书包,关了灯,出去把果盘洗了,倒在床上,脑子里空空如也。翻来覆去很久才睡着,临了告诫自己,要是自己有儿子,一定要给他买个游戏机。

 

虽然两个人读的学校不一样,但是回家的路是顺的。千玺好几次都能撞见王俊凯回家,现在的小孩都是三五成群地走,他从小区前面两条马路跟着他,发现王俊凯一直一个人。千玺没有上前搭话什么的,他直觉王俊凯不喜欢,所以他虽然知道他叫王俊凯,和自己一个小区,但是只是默默跟在后面。有时候,怕自己被发现,千玺会选择另一边的街。

 

很有趣,千玺谍战片看多了,觉得自己像个间谍。至于,他为什么要跟着王俊凯,他自己也不知道。跟久了,他发现王俊凯走路很专心,从不停下来看看风景啥的。为什么呢,他就觉得路边的虞美人开得很好看啊。

 

又过了一段时间,他又总结出一点,王俊凯走路的姿势很挺拔,背着那么大一个书包,整个人挺直挺直的。宽大的红白相间的校服,晃晃荡荡,千玺突然有点看不上街边的虞美人了。他正看得入神,背后被人敲了一记,是他爸,“你小子,走路不好好走,瞎看什么呢?”千玺说他看虞美人呢,他爸也凑过去看,啧啧称赞,“是开得不错,你晓得这花是罂粟科的伐?有毒的。”千玺摇头和他爸凑在一起看,像是想起什么,再往路上看,穿着校服的少年早就走开了。

 

晚上回家的时候,他吃多了,被他爸逼着下楼在小区里逛了一圈。逛完了,发了点汗,他把窗户拉开吹风,看见今天跟丢的人,端正坐在桌前写作业。白炽光把本来就白的少年照得发亮,千玺定定看了会,心里想他可真用功,婉拒了他爸爸说要打一盘游戏的邀约,也坐着开始写作业。千玺爸爸揉了揉他儿子脑袋,喜道:“用功好,用功好。”

 

千玺做事专注,有时候发呆可以发一整天,他爸爸觉得小孩子太沉静不好,总爱闹他。现下他要写作业了,就全心全意写作业,半天抬不起头,当然不知道对面的人看他好几眼。王俊凯今天作业少,写完一本抬眼看一下窗外,看到对方在学习了,自己自然也要比过他了。

 

初中三年,他们自以为毫无交集的时间,早就纠缠在一起,冥冥中定在那里。

 

千玺还在那里笑着,一深一浅两梨涡,王俊凯木着脸看他,唰的一下把窗帘拉起来。他躺在床上,拿起手机就把那个陌生号码点开,在联系人那栏思考很久,灵机一动,打了一条肥肉,满意地点了保存。

 

第二天早上,他若无其事地打探了对面301卖出去的事。厨房里他妈妈惊讶道:“你不知道?千玺搬回来了呀!”王俊凯皱了皱眉,“我怎么会知道,你又没和我讲。”油星一点点从锅里蹦出来,噼里啪啦响。王太太赶儿子出去,说油烟重,然后又假装听不到王俊凯嚷嚷。她倒是了解些自家儿子和千玺的往事,只知道高考完那个暑假,两个人有点不开心,再没和好过,但她知道的也仅止于此了。

 

王俊凯被他妈一把推出去,没好气地等早饭。他当医生的对星期没什么概念,只知道今天几号,不知道是星期几的。吃早饭的时候问起他爸,才知道今天星期一,王老师上班去了。一到家他就像个闲人,没事做的,当太上皇来。躺在床上摆弄手机,他妈妈一下把他房间窗帘拉开。

 

早晨阳光大好,直照到他铁灰色的床单上。眼睛乍一遇到强光微微眯起,“好好地拉开来做什么?”他妈妈觉得他奇怪,“都早上了,你也醒了,不透透气啊。”王俊凯下意识看了一眼对面,窗明几净的,人也不在。“随你,随你。”他继续低头摆弄手机。也是,星期一,千玺老师也去上班了。

 

千玺还没回来前一个月敲定的工作,恰巧在王俊凯以前读的那所初中,民办学校待遇很好,他妈妈也放心。礼拜六想来熟悉熟悉情况,正好遇到一个小姑娘作业没带,爬窗进教室,不知道怎么的把窗台上的毛玻璃碰碎了。陪他一起的同事没车,千玺揽起那个小姑娘就跑,没打120,开车一路飙到医院。六年没回来,这条去医院的路却记得一清二楚的,一握上方向盘,记忆比导航蹦得更快。

 

他爸爸出车祸的时候,他就坐在救护车上,看着窗外迅速略过的街景,像一场梦。

 

车开到一半,他觉得自己有点魔怔了。后座上的小姑娘又惊又怕,她手臂被划了一个大口子,又被一个不认识的叔叔掳上车,一下哭出来。千玺连忙安慰道,“没事没事,我是你们学校新来的老师,等到医院我给你看证件。”幸好是来做准备,证件一应俱全。其实女孩子看到了医院就放心下来,心一定下来全集中在伤口上。疼啊,一个劲哭,压根没心思看千玺的什么证件。就听到一句,我叫千玺。

 

他回来很大程度上是为了王俊凯,只是没想到,他们重逢得这么快。

 

在嘈杂的,拥挤的医院,人们的声音虚化,他又以为自己在做梦。片刻发呆,就把人给弄丢了,他喊他,他走得更快。“小凯。”千玺看见他迟疑的背影,突然间心满意足。

 

王俊凯去值晚班,五点半的班正好和做老师的岔开,又正好和老周的岔开,一身轻松。没了老周也是有差处的,少了人张罗晚饭。他又忙着写报告和出诊,一直到九点,他就吃了一个小护士分发的橘子。

 

临近下班的时候,救护车乌拉乌拉地开过来,爆炸群体伤,一诊室全涌出去。老周刚来接班,套了白大褂就上,忙得昏天黑地才算完。一看钟都要十一点半,公交都停了,王俊凯空着肚子疲惫不堪地走回去。到家刚想洗个澡,就有人敲门,千玺穿一身灰色羊绒大衣,揣着一个银光闪闪的保温桶站在他面前。

 

王俊凯一言不发就要关门,千玺迅速迈出一只脚踩了进去。王俊凯盯着那只脚,脸色极差,若按平时他是要讥讽几句的,今天实在没力气,“脚,挪出去。”千玺知道他心情不好,可又怕他关门,“我就把这个交给你,我就走,你热热吃了。”王俊凯没接的意思,千玺只好弯下腰,脚还迈在门里,以一种很可笑的姿势,把保温桶推进去。推完,他一下直起身,把门快速带上,生怕王俊凯把保温桶推出来。

 

王俊凯忍住骂他的冲动,又觉得他刚刚的姿态很好笑。手机震了一下,发件人署名一条肥肉,他忍不住笑,点开了。“阿姨给你做的,你就当夜宵吃吧。”王俊凯拿起那保温桶,倒出一碗鸡丝粥来,一看是他妈的手艺,做什么都撒葱。他正饿着,粥还稍稍有点热度,懒得热直接端起来喝了。

 

第二天,他发消息给他妈,母亲的爱,真是使我涕泪横流。他妈妈回,贫嘴,你有没有谢谢人家千玺。收到一个,哦。王太太不甚满意,又发有点礼貌,千玺十点半就去等你了,有点良心。又收到一个,哦。过了一会,又一条,知道了,我这就去。这才作罢。

 

高中那几年,由于他们俩关系很好,家离地近,两家父亲又是同事。千玺每次来找他,王太太一定是和颜悦色,嘘寒问暖一番,直把千玺看做自己儿子。后来千玺爸爸出了事,虽然谁也没说什么,但凡千玺妈妈上班赶不及回来烧饭,都是上王俊凯家吃的。

 

中考成绩出来了,他爸爸看着说,嗯很好,可以上我们学校了。王俊凯满打满共,就填了两所学校。王俊凯旁敲侧击地打探对面的儿子考在哪里,他爸爸心情很好,透露给他,“你说千玺,应该也是附中。”

 

高一的军训,他们第一次正式相见。

 

千玺就坐在王俊凯后面,这个背影太过熟悉,他初中放学,不知道看了千千万万多少遍。他清清嗓子和人打招呼,王俊凯回头就看见他傻笑。剑眉朗目的少年,本该是锋利的,偏偏他有两颗梨涡,一深一浅消去大半严肃。

 

“你好啊,王俊凯。我叫……”

“易烊千玺。我知道了。”

 

王俊凯不屑于假惺惺地装作从没有听过他的名字,“我爸爸提过你。”,眼里一派平静。千玺哪里有这么多弯弯曲曲的肠子,他觉得蛮开心,毕竟他们学校考到附中的少,他又对王俊凯很有好感,“是吗,我爸爸也提过你。我们还是住一个小区的,以后还可以一起回家。”

 

王俊凯嗤笑一声,“不用了,我习惯一个人回家。”千玺头一次面对这样脾气的人,并且隐隐嗅出对方对自己好像有点敌意,他一下紧张了,只能呵呵傻笑,掩饰过去。王俊凯也转过身,千玺翻来覆去地想自己刚刚说得有哪里不当,怎么也想不到对方是在嫉妒自己。

 

千玺的爸爸有时候会恰巧下班遇到千玺,和他一起看看街景,散步回家。王俊凯有时候能看到他们父子俩说说笑笑地散步回来,一边劝说自己已经大了,要爸爸接的都是小孩子,一边暗暗羡慕。

 

他们班主任是一个矮个儿老头,眼镜架在鼻尖,看人老是眼睛上翻。倒是很亲切,有种老年教育家的风骨,这也是他倒数第二批学生,再教一年就光荣退休了。“老师已经是老胳膊老腿了,望你们军训的时候自觉些,也大了,不是。”他安排了临时的班干,都是积极分子,挨不上王俊凯和千玺的边。

 

附中这个暑期军训,一来是不希望浪费学期里的学习时间,二来旨在让新生熟悉起来。男孩子厮混个几天都熟起来,偏就他王俊凯也没什么不良嗜好,就是不乐意和人搭话。有问必答,简洁明了,最喜欢用哦来终结话题。说好听些叫孤高,事实上就是不合群。

 

千玺就不一样了,他不是外向的性子,却很爱笑。旁人说话他就静静听着,偶尔自己也能插几句,反馈一下自己的情况,有来有往,一个军训下来,几乎所有男生都认得出千玺。

 

王俊凯则是在摸底考试后一战成名。全班第一,几乎每个老师都会专门点他的名,他每次站起来都面无表情,甚至有点不耐。千玺觉得这是聪明人的本性,天生如此。他长得又是这样一副精致面孔,那种只微微翘起一边嘴角,眼里倨傲的神情,他做起来就是这样不惹人厌烦。

 

只是他对自己那种若有似无的敌意,千玺不喜欢。

 

学期过三分之一,他们仍旧处于关系淡漠的前后桌关系,每天最多的接触仅止于传递作业和考卷。每次放学,千玺还是会默默跟在王俊凯后面,他过了那种扮间谍,并为此乐此不疲的年纪,但这件事已然成为他生活的一部分。甚至他觉得一到放学,眼里就会长出一根特别的神经,专门为追寻王俊凯而生。

 

可以说得心应手,他会先在教室磨蹭一会,又或是和几个同学一起走,最好落王俊凯一条街的距离,再慢慢跟进。有一天,千玺爸爸在校门口就抓住他了,父子俩一起回的家,王俊凯就在他们前方五十米。千玺走得心不在焉,他爸爸和他说了好几句话都敷衍过去,直到“前面的是不是小凯啊,现在和你同班同学啦,上去打个招呼呀。”

 

千玺回过神来想拉住热情的父亲,他想告诉他,王俊凯不喜欢自己。

 

结果,出乎意料的,王俊凯异常柔顺。他笑了,不是那种他最惯用的敷衍的笑脸,是一种弯着眼的浅笑。只是一瞬间,千玺推翻以前所有的结论,他就该这样笑的,让人足以放下一切防备,不计一切地对他好,他再一次陷入了长久的发呆中。

 

王俊凯有点紧张,他说不出来,其实他压根不了解千玺爸爸,不知道他是什么脾性的大人。他脑海里有个大致的轮廓,却不知道这个让他憧憬许久的父亲是不是这个形象。“易叔叔好。”“你好啊,小凯。”易老师拍了拍犹在发呆的儿子,千玺刚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笑了。

 

本来该是两个同龄人之间话多些,最后却变成王俊凯和易老师的数学题目探讨。讲了一会一个题的多种解法,千玺一句话没说。千玺爸爸又拍了拍儿子的肩,想他不太擅长数学,就问他,“你妈妈今天烧带鱼啊,你要怎么吃?”

 

千玺小时候就常常一个人坐着发呆,有趣的是他放空时也会笑,傻笑那种。他父母差点以为这个孩子自闭了,但和他说话,他就又好了。他一发呆,千玺爸爸会找一些生活气息的话题,同他讲话。

 

“带鱼啊,吃干煎的行吗。”他爸爸想了一会,又转头去问王俊凯,“小凯家里怎么烧带鱼的?”王俊凯略想了想,“我们家三个都爱吃煎的。”千玺爸爸笑笑,“我和他妈妈爱吃红烧的,千玺可以去做你弟弟。”说完之后揉揉千玺的头,“说笑,说笑,回去爸爸给你煎带鱼吃。”

 

王俊凯侧身看着千玺,父子俩像的很,都呵呵地笑。他突然被这种氛围包起来,也忍不住笑。

 

“昨天谢谢你,请你吃饭。你要吃什么。”王俊凯窝在沙发上给人发消息。发完就把手机扔在一边,开了电视随便换了个台,时不时看一眼手机。一集苦情戏过了,千玺才回,“不要去外面了,饭店多用味精油滓,来我家吃吧。”

 

王俊凯盯着这句话良久,像是要看透些什么,他想,这是一场鸿门宴。

 

千玺是临下班收到回复,简简单单一个哦,连个句号都没有。他笑笑,去超市挑了块牛肉,雪花纹,红白相间,似一块大理石。叫肉铺老板切了薄片,码在盒子里包好。

 

王俊凯来的时候,电磁炉上的汤已经滚起来,里边的蔬菜一个跟头接着一个跟头的翻。千玺从厨房里走出来,他脱了外衣,就穿一件黑色灯芯绒衬衫,袖子挽到胳膊,露出一截小臂。王俊凯瞥他一眼,什么没说。“坐呀,我调个酱一会就好。”千玺笑着,咧出一排白牙。

 

坐着打量这个房子,已是与几年前不同了,几次易主,混杂着不同家庭的气息。只是客厅顶上,一层画着牵牛花的彩色玻璃,六年一直在,蒙了灰也一样艳丽。千玺端了两碗酱出来,酱油色浮着一片白芝麻粒,晃悠悠地放在王俊凯面前。“打边炉,开了就下肉吧。”桌上一排牛肉,鲜红的。

 

“说了是我谢你,该我出钱请你吃饭。买这些花了多少?”王俊凯抽了张纸巾擦镜片,眯着眼看他。千玺倒没推辞,“吃完了,再算吧。先吃再说。”牛肉下锅迅速卷缩变白,王俊凯累了一小堆埋在酱里一起吃。吃肉,总带给人一种说不出的满足感,大抵人生来食肉,是本能满足。

 

他不知不觉吃了两排,千玺给他夹了一筷蔬菜,他卷着两筷子肉吃了。千玺无奈,他自己没吃多少,全顾着看对面这人,适时给他烫蔬菜吃,怕他吃噎了,晚上不好消化。王俊凯就任人服侍,一顿饭顺心顺意。

 

关了火,锅里热气渐消,他出于礼貌问了句,“这些碗筷我来洗吧。”没想到千玺点头,告诉他洗好千万放在水斗里沥干。话放都放出去,王俊凯在背地里翻了个白眼,撸起袖子收拾起来。嘴里忘了牛肉,好没良心想还是外卖好,都不用洗碗,吃完就扔。

 

所幸没多少碗筷,千玺又帮他擦了桌,搬了碗。要走时,已经七点多,他问千玺要买菜的小票,和他算账。“算账啊,我们之间哪里算得清,”千玺低语,又抬头微笑,“你刚刚洗碗,我就权当今天的餐费了。”

 

王俊凯掏出钱包,“还是算清楚一点好。”还没来得及抽出钞票,人被拥个满怀,拿钱的手被挤在他们两之间,动弹不得。千玺呼吸就在他颈间,像是野兽捕食,总一击毙命。他没有动,闻着这个人的味道,可耻地心满意足,大约喜欢一个人也是本能,可以暂时脱离人进化后生出的理性。

 

他们还是拥抱着,王俊凯把下巴磕在千玺肩上,“千玺,那个时候我说,有些话不同时间有他不同的意义,现在还是一样。”千玺只圈他更紧,默不作声。

 

王俊凯从这个人的桎梏中脱离开来,冷空气一下钻进口鼻,不知道在麻痹他哪根神经。他抽出一张钞票,也没看千玺,放在玄关的柜子上。王俊凯没有回对面的家,反而乘车回他那个大房子,他惧怕那扇窗,那个窗口。

 

他摘下眼镜,双眼模糊,车窗外,路灯似流星,一盏盏划过。

 

往后几天,千玺没来找他,他连上好几个早班,不吃不喝,回家倒头就睡。

 

这就是结局,他们最理想的结局。

 

王俊凯的第一个晚班,这两天他有点行尸走肉的样子,令老周觉得不安。“怎么了,我看你这几天饭也不吃,心不在焉,还是请假回去补补。”他坐在橘色的台灯底下,像是没听见这话,脸色白得瘆人。老周小心翼翼坐在他对面,推过去个白色泡沫塑料盒,“打开看看。”

 

盒子里是淡褐色一圈圈的牛肚,“我精心挑的,牛最后一个胃,最好吃。”老周递给王俊凯筷子,“市场上那种牛百叶比不了的。”王俊凯夹了一条,果然很爽脆,不像一般卖的那种黏腻,可他心情不好,再好吃也要打半分折扣,“还行吧,吃着像我家旁边菜市场那家卤鹅店做的。”

 

老周一下把筷子夺回来,“年轻人,会不会吃,会不会品尝?”他边说边塞了一条吃,又把盒子关好,“回头给小刘也不给你了。”王俊凯无奈,摊手随便他。突然有人敲门,他们都当是要出诊,王俊凯披了褂开门。门口小护士领着千玺站着,王俊凯想也没想就甩门,砰的一声。小护士被吓得不轻,千玺温和地朝她笑笑,“没事,他大概也吓到了。”

 

半晌也没人开门,小护士有点犹豫,千玺看出来,让她先走,门突然开了。开门的是老周,他哈哈假笑着,朝千玺打招呼,“那个,我是王俊凯同事,你叫我老周好了。”千玺点点头,“你好,我叫易烊千玺,大家图方便都叫我千玺。”老周又捏着嗓子笑了两声,虚揽着小护士往外走,“他就在里面,你们聊啊。”

 

“周大夫,怎么回事啊?”小护士扭头往后看,老周把她的头掰直了,“季灵啊,做人要往前看。”季灵作势要踩他,老周跳着躲开,“我自己卤的牛肚,你吃不吃?”

 

王俊凯埋头写报告,千玺坐在他对面,把头支在保温桶上。“本来不该来医院找你的,但是我知道你胃不好,又不吃饭。”他旋转盖头,里面热气袅袅,奶白色的一锅汤。王俊凯略抬眼看了看,嗤笑一声,“我可承不起您这么大的情。”千玺递勺给他,“这算什么呢,就这么大的情谊了,一碗汤罢了,我只怕太少。”

 

王俊凯嫌弃他话里有话,“我想我说的很明白。”“我不明白。”千玺见他不接过去,自顾自把汤上那层脂肪结出的衣轻轻拨开,“小凯,我只当重新开始。”王俊凯笑出声,不知道是因为千玺这话太过荒谬还是笑自己心里那份神志不清的愉悦,他敛了神色,“你爱怎样怎样,只是不要叫我小凯,以前我就对你说过,除了我家里人和长辈,我不喜欢别人这样叫我。”

 

千玺低头,没想到11月就这么冷,鱼汤就要放凉,他抿抿嘴,还是恢复他以往的笑容,“好,王俊凯,汤不喝要冷的,浪费食物总不好。”

 

镜片时不时的反光,遮住那双桃花眼,让人捉摸不透他此刻神情。大概是见那热气,真要灭下去,王俊凯抱着那桶,咕嘟咕嘟地喝,鲫鱼汤里撒了白胡椒,辛甜,喝得他喉咙一阵热。千玺抽了纸巾给他,他接过来抹了嘴,挥手赶人走。千玺摇着桶里剩的鲫鱼,劝他把鱼吃了。“还要挑刺麻烦,你当我这么有空。”千玺知道劝不动,转好保温桶站起来,王俊凯没看他,继续赶报告,他站在门口笑得像尊佛,“明天再见,王俊凯。”

 

老周回来的时候,就看见王俊凯拿头撞沙发,只当他抽风,没理,抽出那盒牛肚跑了。王俊凯瘫在沙发上,双眼无神,慢悠悠地打了个嗝。

 

临放学的时候,千玺问王俊凯要不要一起回家,由于之前被拒绝过,千玺问得有点小心。王俊凯反问:“你爸爸今天来接你吗?”“不一定,看能不能遇得上吧。”王俊凯想了一会,“那就随便吧。”他拿起书包走了,千玺笑着跟上。

 

结果没遇上,千玺劝慰道:“大概今天是他的晚课,说不定一会就能碰到了。”王俊凯看上去倒没有多在意的样子,尼龙校服摩擦着发出哗哗声,“你和你爸爸是不是会在一起打游戏?”千玺点头,王俊凯又追问他游戏机的牌子型号,千玺一一答了,“你也要买吗?其实这个游戏机我们买了很久了,现在有好多新的。”王俊凯不置可否,千玺不太擅长聊天,两个正值少年的人,像是活了半辈子的中年人,在黄昏中不发一言地赶回家。

 

快走到家的时候,千玺先开口,“小凯,再见。”王俊凯拉住他,皱着眉头,有点不善地看他,“不要这样叫我。”千玺疑惑道:“我以为大家都这样叫你。”他昨天听到他爸爸这样叫他,他笑了,千玺就以为他喜欢别人这样喊他。“长辈这样叫我可以,但你不是。”这句话说得有点重,王俊凯暗自后悔,没控制住。

 

“是啦。”千玺挠挠头,傻呵呵地笑了,“听着也像小名,你肯定觉得幼稚的,我不这样叫你了。”他话一下多起来,“明天学校见,再见。”转身回他那栋楼,王俊凯喊他,“那,再见,千……易烊千玺。”千玺又转回来,微笑着朝他挥手,“你叫我千玺就好了。”

 

王俊凯颔首,就当答应下来。

 

千玺爸爸早就到家了,在家炒青菜,厨房全是滋啦滋啦声。他刚刚炒好端菜出来,就看到千玺笑着,他以为儿子又在发呆,“千玺,今天遇到好事了,笑得这么开心。”“也没有,只是今天和王俊凯一起回来,觉得他人很好。”千玺爸爸拍了拍儿子的肩,“那是好事啊,但是有得有失,今天带鱼要红烧了。”

 

王俊凯一进门就要说:“爸爸,妈妈,我回来了。”这是王老师定下的规矩,听着有点迂腐,因为他总是最晚到家的,几乎没有机会听到这句话。吃过晚饭,王俊凯写作业,抬头看对面的窗口,那里拉着一层白纱的窗帘,人影绰绰。

 

他又想起要给自己儿子买千玺那个游戏机的主意,顿觉这事不是一般蠢。

 

凌晨的世界是沉默的,孤独的,又汹涌的。夜里偶尔刮狂风,小区里的香樟摇得噼里啪啦响。千玺以为下雨,开了窗看,吃了一嘴风。王俊凯房间的灯还亮着,他偶一抬头,两个人对视,一时间皆手足无措起来。 

 

千玺先笑起来,拿着桌上的数学作业晃晃,卷子被风吹得像面小旗。王俊凯呆呆看他,千玺头发都乱了,还朝他摇卷子。

 

什么,这个人以为自己在看比赛,朝自己摇旗助威吗。 

 

千玺不过是想引起王俊凯的注意,看他低头写作业了,就把捏得皱皱巴巴的卷子收回来,继续算题。想想刚才觉得蛮有趣的,又抬头看了对面一眼,冷冰冰的白炽灯下,作业堆得山高,王俊凯白的晃眼,埋在一堆书里。 

 

两栋各只有他们两个高中生,学习到深夜,对面楼唯有301亮着一室光,暖黄与白色,交汇着,像是无声呼应。 

 

王俊凯比千玺要更晚睡,他是除开学校作业还要写课外的,往往弄到一两点。第二天上学逮到时间就睡,音乐美术,下课午休。他还穿着夏装,趴在桌上,薄薄一层汗衫,被少年两块凸出的肩胛骨撑起来。管叫他起来的是千玺,负责的很。 

 

千玺拿英语报纸卷了个条,一打铃就敲王俊凯,报纸发出哗哗的声音,王俊凯睡得头发乱蓬蓬坐起来。千玺就着报纸把他炸起来的头发往两边拨,被王俊凯打开了,自己拿手捋头发,怎么捋都不顺,撒气不管了。千玺看着他后脑勺笑,又觉得有趣。 

 

后来他想,年少真好,做过这么多无意义的事,却都如此有趣。日子过得往复,却不贫瘠。 

 

隔天两个人又埋头苦读到十二点,千玺看看对面,似心有灵犀,王俊凯也抬头。千玺赶忙从桌上拿了面红旗。这次是真的旗,他爸以前带他去北京看天安门的时候买的国旗,插在一根白色塑料棒上,被他捏在手里使劲挥,像是见到首长。 

 

王俊凯忍了半天,还是没撑住笑了,翻了电话本。他偷偷摸摸跑到客厅,抹黑拨了千玺家电话,之前以为这个号码根本没有打出去的可能。这个时候,两家父母都睡了,电话里是微微的杂音,和两边都压得很低的说话声。 

 

王俊凯质问道:“你干嘛,摇什么国旗?”话筒那边的千玺低声傻笑:“我要睡了,知道你还要写,我鼓励你呐。”王俊凯嘲笑他无聊,千玺没放心上,问以后能不能给王俊凯打电话。“不行,我爸妈都睡了,再说你有什么事。” 

 

“给你加油,我睡了,这边就你一个人了。”王俊凯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一个人惯了,此刻心跳得说不出话来,紧握着听筒,手心都泛红。千玺听他不说话,当他生气了,“我不打,我不打,我还是摇国旗吧。再见。” 

 

耳边嘟声响了四五下,王俊凯猛地挂了电话,跑到窗那去,千玺果然还在。王俊凯从桌底下拖出一块小白板来,那是他爸爸以前教他小时候学字用的,他把字写得很大,支在窗户上。千玺也不知道从哪里找到副望远镜,也是看升旗买的。 

 

“再见。”白板黑字,千玺放下望远镜笑出声来,夜晚太过寂静,王俊凯能隐约听见。千玺朝他挥手,他说明天见。 

 

小王医生这两天喝流食喝得大饱,千玺甫一有空,就给值晚班的人送。因是晚上,王俊凯胃又不好,他只好弄些汤汤水水给他吃。王俊凯是要拒绝的,可伸手不打笑脸人,千玺又是那种天天微笑挂脸的人。往他那橘色光小台灯下一坐,拿着那保温桶,慈祥的像zhu光里的妈妈。 

 

王俊凯舀粥喝,就是一般的白粥放了点冰糖,甜甜糯糯,千玺做了一碟子酱黄瓜,拿梅子陈皮腌好,给他配着吃。他呼哧呼哧吃完,摸摸肚子,千玺收拾好问他,“你明天还是值晚班吗?”王俊凯仰着躺在椅背上,瞟了他一眼,“你不是每次都来的挺准时吗,还要问我?” 

 

千玺笑笑,他从王太太那里套出的值班表,好专门给他送饭。“那你明天上早班。”王俊凯慢慢露出一个奇怪的笑,“我明天晚班,我调班了。”千玺有点疑惑地看他,“我明天去相亲。”他从椅背上弹起,低头去写他的报告,也不看千玺。 

 

千玺手在保温桶上的盖子摩挲一阵,也不知开口说什么,半晌只道了再见关门走了。王俊凯丢了笔,又拿头撞沙发。这相亲是老周提前给他安排的,老周上辈子一定是个为子女操心的老母亲。这两天晚班一直苦劝他去,说是就见个面,聊个天什么,王俊凯一回绝,他就在一边装忧郁,碎碎叨叨的,磨不过他。 

 

千玺回来着实出人意料了,他没有预想到,也理不清头绪。心里隐隐约约可以窥见他们最可能的结局,却又不知从哪里生出一点不甘来。

 

这不是王俊凯第一次相亲了,但他觉得,这恐怕是最后一次。

 

这些年来他见过许多形形色色的姑娘,姑娘们倒是一致对他印象挺好。他本来就长得好看,一双桃花眼,微笑起来似有柔波。王俊凯在外面正经许多,讲话虽然还是冷淡,始终及不上他对着千玺的时候,冷嘲热讽的,叫人生畏。

 

这多年相亲失败,是因为他奇怪的问话风格。两个人相亲,自然要问些兴趣啊,爱好啊,你平常闲着没事干些什么啊。王俊凯就会冷不丁地问,“你喜欢吃肥肉吗?”这话也勉强算饮食喜好,大多女孩子是不爱吃的。一听这话,他就微微点头,像是检测及格,接着他会说,“我也不爱吃,但是本着不浪费食物的前提,你会帮我吃吗?”

 

这下好,他这么正经地问,气氛自然僵掉了,谁有事没事问这种话,摆明了就是不想继续了。人家姑娘花个几小时认真打扮好来见他,不是为了浪费时间的。不过倒还是有几个姑娘回答他。

 

王俊凯蹙着眉头,不论什么回答都不满意。他又屏息敛神去看对面女孩子的长相,有些有梨涡,有些没有,这么多年他都没碰见一个笑起来有两个梨涡,又正好一深一浅的。

 

以至于次次都失败,今天也是。

 

时间安排得刚好,相完亲刚好去值班。去医院路上,下了点毛毛雨,王俊凯没带伞,硬是淋着走到车站,看着灰色的马路被小雨一点一点浇成深灰色,心里不痛快。他明白,这些女孩子人都挺好,大方可爱,何必非执着于两个梨涡。他不是偏爱有梨涡的女孩子,即使真有样样都符合他条件的,他也未必满意。他只是偏爱千玺。

 

这样想,想得就更深,硬是错过一辆公交。冬天小雨下起来泛寒,可以刺骨,王俊凯裹着大衣等下一辆车。到了医院,他忍不住打个寒颤,老周盯着他长吁短叹,一脸恨铁不成钢。王俊凯换了衣服,就当老周不存在,都吊着对方一段时间,还是老周先开口。

 

“你就作吧”,他千叮咛万嘱咐,就差没跟着王俊凯去,是一定叫他别问什么吃肥肉的事,“你昨天不是答应得好好的。人姑娘好好和你讲话,你问那些。”王俊凯转过去,双手交叠着,“这是我的标准,不问怎么行。”

 

王俊凯一看老周没话说,就乘胜追击,“你这么有空给我介绍,不如考虑一下你自己的将来?”老周气急:“我跟你讲,我下个月就结婚。”王俊凯当然不信,笑他的新娘子和牛肚似的,不知道什么时候真来。

 

老周本还想和他辩白辩白,千玺倒是拎着保温桶站在门口,老周没好气的踱着碎步走了。王俊凯专门气人,在他背后哈哈大笑,老周走得更快。千玺一坐下来,他就闭了嘴,板起脸来。“周大夫这是怎么了?”千玺扭头看看,问王俊凯。

 

他像个没事人,扶了扶眼镜,“被你气跑了。”千玺懵住,王俊凯把那个保温桶拧开,里面是酒酿鸡蛋,蛋黄外薄薄一层蛋白,里面是微红的颜色,糖心蛋。千玺回过神,他已经舀了一只蛋吃,千玺见他吃得开心,小心开口问他:“今天怎么样?”

 

王俊凯咬破蛋黄,没结住的蛋液流出来,“什么怎么样,蛋怎么样”,他一脸无所谓,“蛋做得挺好的。”囫囵吞枣地咽了一个,千玺倒不知道说什么好。一个字说的不对,王俊凯就要翻脸,他就怕他扔勺子不吃,千玺打定主意等吃完再问相亲的事。

 

倒是王俊凯先开口提,“相亲没成。”千玺笑了一下,微微露出那对梨涡来,王俊凯看在眼里很是烦心,“怎么,你很开心。”千玺想也没想就说开心,王俊凯果然丢了勺子,千玺最没风向,连忙说他不开心,他心里总是哄人吃饭为第一要义。

 

王俊凯还是不动,眯着眼看他。千玺无奈,笑道:“你要我怎样呢,你相亲没成,我当然开心,你要为了这句话不高兴,那我也可以装作不开心的。”千玺一脸任他宰割,王俊凯很满意,当下捡了勺子。

 

千玺长吁短叹,还是为他相亲没成的事暗自开心了一把。收了保温桶,王俊凯也没催他走,千玺坐在他桌前,看他,也不说话。好一会,王俊凯被盯得不耐烦,起身赶他,临了被人抱了一下,短暂的几秒,他就要透不过气。千玺长腿迈得很快,一下跑走。

 

老周回来,只见王俊凯又在撞沙发。

 

没隔几天,相亲这天淋的雨,终于发起病来。王俊凯是不把这些小伤小痛放在心上的,结果拖到后面发烧,连烧水都爬不起来。哑着嗓子请了假让老周顶班,大冬天混着冷水吃药,透心凉,水一灌下去把五脏六腑都冻住。他裹着被子,鼻子一边塞住,呼吸不顺,再翻个身睡,换一边鼻子堵住。

 

他换了一边躺着,手指在手机上划来划去,最终还是没拨出去那个号。王俊凯打了家里电话,结果是他爸接的,才想起来今天礼拜六,他最怕被王老师看扁,硬撑着闲聊几句,旁敲侧击地问他妈,王老师说,“你妈去同学聚会了。”他们父子俩无甚可聊,很快就挂了。

 

王俊凯捏着手机,闭眼仰躺着,手机突然就响了。他拿过来放在耳边,那边温柔地说:“今天我休息啊,在超市,你不要一个人在家瞎吃八吃,要吃什么我烧好拿过来。”王俊凯咽了好几口唾液,扁桃体肿着连咽口水都疼,“我……我要吃西瓜。”

 

千玺听着他瓮声瓮气,就觉得不对,“怎么了,感冒了,西瓜现在反季节不好吃。”“那就不吃了。”王俊凯挂了电话,千玺再打就不接了。

 

有时候,机遇真是很考验一个人运气的事情。就比如千玺,他总是能在王俊凯最摇摆不定的时候给出突然一击,如同他生病犹豫要不要给他打电话,千玺自己就打过来了,又或是年少时,他想着要不要说同他在一起,千玺自己就放弃了。机遇真是个中性词,不贬不褒,时好时坏。

 

王俊凯躺着,发烧折磨着他的心与脑。门铃响,他拖着身子去开门,千玺提溜着一个圆滚滚的西瓜,拿着好些蔬菜站在门口,用一种慈悲的眼神看他。王俊凯擦鼻涕擦得鼻头一圈脱了层皮,他本来就白,病中更是白得厉害,连着嘴唇颜色都浅。

 

他还装厉害,“你怎么来了,不是说不吃了。”千玺臂力大得惊人,拎着西瓜那只手举起来摸王俊凯额头,只觉得烫,他极少流露出焦急的神情,现下什么都管不得。一把把手里的东西扔在地上,脱了羊绒大衣把人裹着,按在沙发上。看他没穿袜子,问王俊凯袜子放哪里,王俊凯还呆着,随手指了,他又即刻去找袜子。捧着他脚给他穿了,觉得他脚冷得像冰,“现在就去医院。”

 

王俊凯这才闹起来,但他确实没什么力气,“不去不去,吃个药就好。”千玺忍不住教训他,“你自己就是医生,还讳疾忌医吗?”王俊凯用力瞥他一眼,千玺额上青筋都暴起,突然软了下来,“我去就是了。”他站起来,摸了摸千玺额头,“别急啊,挂个水就好了。”

 

他软声软语的,千玺也平复下来,他肯去医院就好,拿了社保卡就走。看的门诊,扁桃体发炎,挂两袋盐水,得要好久。千玺坐在他旁边,只穿件灰色高领羊绒衫,看王俊凯吊水那只手伸在外面,怕他冷了,又怕贸然捂着动了针头。千玺极小心地轻握着他四指,给他呵气,等热了点,拿围巾裹着。

 

王俊凯看他,脑里神经都崩掉,“我想吃西瓜。”他一边吸着鼻子,一边朝他像是撒娇地说,千玺哪里经受得住,连忙就要回去帮他切西瓜吃,走的时候王俊凯叫他穿件衣服再回来见他,千玺心跳得不行,只知道傻笑地点头。

 

老周本来就要来医院发喜帖,顶了王俊凯的班倒没什么怨言。趁着午休发请柬发到门诊输液的时候,就看见他们急诊这位王大夫在这挂水。老周神秘兮兮坐在他旁边,咳了几声,王俊凯闭着眼,抬眼看了下,哑着说:“这位子有人,你别坐这。”老周瞧他,有点出乎意料,他还以为这人自己一个人来看的病,后来想想估计是那个一直给送饭的千玺老师。

 

老周也不装了,笑着说:“和你说两句就走。”王俊凯没说话,意思叫他快说快走,“小王啊,下个月你周哥结婚,赏脸来啊。”王俊凯皱着眉头看他,一脸无法相信,给老周得意的,“以后咱们急诊就你单着了,你看上礼拜那个姑娘多好啊。还见吗?”王俊凯没表情地哼了一声,老周越发得意,“你不愿意,那个千玺老师有女朋友吗,我把季灵介绍给他啊。”

 

王俊凯这下盯着他看了:“你到底是医生还是婚介所的,尽瞎做媒。”老周翘脚,仰着头,“我这叫做好事不留名,怎么说千玺老师有没有这个意向啊。”王俊凯用另一只手摸摸下巴,像是在思考,老周翘首以盼地等他回答,“你说季灵啊。”他眼里突然浮现出一个蹦蹦跳跳的小护士来,“他不喜欢季灵这种的。”

 

“那他喜欢什么样的?”王俊凯不摸下巴了,伸出一只手指指了指自己,莞尔一笑道:“我这样的。”

 

他们两个慢慢熟起来,大约是因为凌晨独属于两家301的活动。他们有时候靠王俊凯的白板交流几句,只能是点头摇头能回答的了的问句,更多时候,两个人就只是看着对方,千 

玺傻笑着招手摇旗,王俊凯迅速摆摆手示意自己看到了,低着头继续写。夜里静谧,只听得到纸笔摩擦的声音,和一跳一跳的心声。 

 

他们之间的靠近,不需要多余言语,光守着同一个秘密,就足够了。

 

千玺看他开始写了,就缩回去睡觉。王俊凯偶尔还会看一眼对面,玻璃映着他的脸,眼里倒没有以前那么羡慕了。他对千玺从一股涌动的酸变得不知其味,抛去他那段暗地里嫉妒的心思不说,千玺是很符合他的胃口的。

 

旁人很难从千玺脸上看到厌烦,不耐这种负向情绪,他总是笑,各种各样的笑,嘴角弯起,两颗一深一浅的梨涡嵌在那里,说不清楚的令人心情愉悦。他偶尔在发呆的时候会皱一皱眉,浑身散发着一种温和也使身边人平稳的波段。

 

王俊凯和他相处久了,本带着几分傲气也要被磨得圆润。

 

临近期末,连轴地小考测验,一节课一拖就拖个十多分钟。上午最后一节课拖个一分钟,附中食堂的学生就以可数的量成倍堵着。千玺一向和王俊凯一起吃饭,他们之间有分工,千玺跑得快就去占位,然后等着王俊凯慢悠悠地去领饭。食堂的楼梯是黑白格的马赛克样,千玺腿长,一下连跨两三节,窜到人堆最前面去。

 

盒饭一荤两素,今天唯一的荤菜是梅干菜烧肉,赤黑色的酱浇在方正的五花肉上,油亮亮的。五花肉最好吃的部分就在于它脂多软糯,王俊凯戳着那块肥肉,还没从小测最后一问没写出来的阴影里走出来。

 

那肉被他横戳竖戳,快要垮下去,千玺嚼完一嘴的白菜,“怎么了,你又不吃饭啊。”王俊凯抬眼看他,“不想吃。”明晃晃白炽灯打下,王俊凯脸色白得出奇,袖口伸出的一截手腕被肥大的冬装衬得十分纤细,千玺觉得这是营养不良的表现,“我知道你不爱吃肥肉,但是里面蛋白质脂肪含量很高。”生物课刚学完,他打算学以致用。

 

王俊凯臭脾气上来,把肉夹成肥瘦两半,只吃瘦肉,“说得好听,你自己也不吃。”千玺有些尴尬,他盘子里的肉也一块没少。千玺也不喜欢吃肥肉,这事是有天放学路上,被千玺爸爸抖出去的。

 

易老师说男子汉就该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这想法源于他小时候读的水浒,男孩子对草莽英雄有崇拜情节。千玺没读过水浒,他就是不喜欢吃肥肉,“冬天我们要储存一点脂肪。”他用的精神胜利法,硬是吃了一块。

 

王俊凯看他大义赴死的样子,说不出好笑,“那你帮我也吃了?你多储存点脂肪过冬。”千玺吃了两筷子白菜,脆生生嚼着,“你也得存一点,我看你老是冷得发抖。”其实存脂肪这种瞎话两个人是都不信的,只是占着理好让对方吃肉。

 

王俊凯不欲和他争辩他冷得发抖的事,“你帮我吃了这块,我就自己吃了这盘。”他推了推那块被夹了一半的肉,千玺硬生生地吞了,皱着眉头又吃了两口饭。

 

千玺脸上这种忍耐的表情,很难见到,王俊凯歪着头看他,有种不知名的愉悦,不属于戏弄成功的满足,是那种被关怀的舒适感。

 

他那天足足吃了一盘子的梅菜扣肉。

 

市里有个传统,新年要去逛庙会,年初二人挤人的,小摊一个接一个,都卖点小玩意。晚上,小铺子架子上挂着一串串廉价的橘黄色小灯,人声鼎沸,倒叫人觉得暧和。王俊凯期末考得蛮好,虽然他不是很喜欢去都是人的地方,这次却也没有过分抗议。

 

夫妻俩看上一盆富贵竹,问王俊凯意见,那竹子翠绿蓬勃,被红色丝带圈着,很喜庆的样子。他点点头说好,又扭头看隔壁卖玉石的摊子。红色绒布上放着各种奇形怪状的石头,有瓷白的,也有黑黄的。角落摆着一块小小的玉佛,大肚弥佛咧嘴憨笑,颇有大智若愚的风采。

 

玉有德,王俊凯是看不出来的,只是那玉佛似有残缺,脸颊处有个凹进去的窝。摆在那里,眉眼平静,神似一人。摊主看他一直看着,问他要哪个,王俊凯指那玉佛,倒是很便宜。接过来一片冰凉,他捏在手里,慢慢温热起来。

 

初五迎财神的时候,在楼下放炮的两个人遇见。一长节的高升,许多人家放,你方唱罢我登场。小区里时不时噼里啪啦一声,人难免俗,王老师也买了两条带王俊凯放。千玺家刚放完,他又留下来看王俊凯点。

 

王俊凯到底有点怕,露怯,手里打火机的火一跳一跳,老点不着。后来终于点上了,逃命似的跑,千玺带着毛手套,捂着耳朵笑。王俊凯觉得脸热,耳边全是鞭炮的声音,千玺喊些什么都听不到,只能看到他嘴一张一合。

 

突然间爆竹声音就弱下来,千玺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他后面,耳朵上痒痒的,是毛线的绒头轻轻擦着他。一串高升放完,千玺把手放开,“咱们站得太近了,多听这声容易耳鸣。”王俊凯不知道说些什么,风一刮,好些鞭炮的红纸飞到他脚边,轻飘飘地旋着。

 

他一只手插在口袋里,反复摩擦着那块玉石,直到那佛也有着他手掌的温度。

 

王俊凯把那小小的佛像摆在一个旧的红丝绒盒子里,放在书桌第一个抽屉里,偶尔拿出来看看,摸摸它。没有意义,买这块玉是一时冲动,原本想着送给千玺,再好好笑一笑,他与弥勒佛神似的事。但是一个寒假过去,他却不想送了,也不是因为礼物简陋,他就是不想送了。

 

元宵都没过完,附中就开学了。天气阴冷着,王太太把自己儿子裹得像颗球似的送出去,出门前还告诫道,“中午要热,你就把里面的校服脱了,千万别脱羽绒服啊。”王俊凯点点头,说完爸爸妈妈,我走了,双手一插口袋就出去了。

 

节后大家都松懒着,带着那么一点新年肥。千玺看着前面坐着的一颗球,觉得王俊凯总算是胖了点,“嗳,你胖了。”王俊凯自然不乐意听这话,论谁都不乐意,“你才胖了,我这是衣服显的。”

 

说完他撸起层层衣服,一截手臂又细又白,横亘在千玺眼前。千玺捏捏软白的皮肉,突然不好意思起来,帮他把堆在一起的袖子扯下来,“没胖没胖,你太瘦了。”王俊凯满意了,挑着眉转回去坐着。

 

第一天的体育课,总没有老师占的,外面太冷,体育老师赶鸭子一样,把学生赶进体育馆。本来是男女生分开上的体育,现在全攒成一团了。男生这边的体育老师请假没来上班,反正第一节课也没事,就让女老师替了,一起上。

 

女老师事多,非得让他们做游戏,男生哀声迭起。游戏太弱智了,就是喊一个数然后几个人按数抱团。但毕竟都是十几岁的少年人,嘴上叫苦,体力却充沛的很,反正无事可做。开始了之后,跑动,紧张,胜负欲,女生的尖叫,刺激着肾上腺素分泌,呼吸加快,大脑兴奋。

 

王俊凯最烦瞎动弹,他本着输了就好坐着的想法无作为,奈何总有人拿他凑数,他被扯来扯去,像个皮球。千玺体育好,蹦来蹦去,眼珠来回的转,算人数,一听到老师喊数,他眼前那颗穿着黑色加厚羽绒服的皮球,仓皇着。

 

“小凯”,他脱口而出,手臂一抓一拉,王俊凯摔在他怀里。像一颗高速射出子弹,砰地击中他心脏。千玺僵住了,怀里的皮球也僵住了,老师喊的三,两个人双双淘汰。他们并着盘坐在人群的末端。

 

“你刚刚叫我什么”,千玺不敢看人脸色,只能呆呆望着黄色的橡胶地板,他答非所问道:“我无心的,你生气啦。”过了一会,王俊凯开口,“没有”,他深吸一口气,“以前那是,那是因为我们不熟,现在这样叫也不,不奇怪。”

 

千玺歪头看他,大概刚刚跑了几步,他脸色稍稍泛红,也没有露出那种带有讽意的笑来。

“那太好了”,千玺咧着一嘴白牙,“我也算你的熟人了。”王俊凯几不可闻的嗯了一下,千玺傻笑了一整天。

 

突然觉得,开学真好,读书真好。

 

又一学期过去,他们俩已经很熟很熟,熟到已经可以串门吃饭的地步。高二分科,理科,又在一个班,王俊凯暑假里疯长,比千玺还要高半个头,顺理成章做了同桌。第二学期的时候,千玺爸爸出了事故。

 

那天下雨,易老师没晚课,走出学校才发现一堆家长撑着伞等在外面。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也是个家长,不知道千玺带没带伞,所以他也撑着伞等在外面。

 

事发突然,千玺走出来的时候,看见乌泱泱人都拥在马路上。雨水把血冲淡,一点一点从柏油马路蜿蜒开,人群嘈杂着说着车祸,撞,急救。他心跳得厉害,挤着往里进,王俊凯拉不住他,也挤着。

 

他父亲躺在血泊里,雨冲洗着他的脸,却仍旧有血不停地汩汩流出来。千玺湿透了,额发一根根黏在他额头上,救护车乌拉乌拉开过来。他张了张嘴,有什么东西哽在喉咙口,他说不出一句话。

 

“爸爸”,他似是尖叫,急救人员看着他,问他是不是伤者家属,是就跟着上车,他机械地点头。眼泪混杂着雨水,在眼睛里流进又流出,极痛,快睁不开。他不敢再看,消毒水味叫他反胃,窗外树影快速略过,连成一长幅黑影。

 

他以为在做梦,但并不是。

 

苍白的灯光,苍白的墙壁,苍白的床单,人的一生原来可以这样短。

 

千玺已经没来上课三天,桌上一大沓卷子本子,王俊凯给他收好塞在桌肚里,又拿了他的笔记,把自己写的全抄了一遍上去。他总是想起那天的情景来,千玺像一抹游魂,又像一颗炸弹,在磅礴的雨里,要炸开,又无能为力。

 

王俊凯不想听课了,他想去见见他。

 

再见是一礼拜之后,其实千玺家出了事,王家夫妇没少往那里跑。千玺妈妈不是本市人,又突遭此难,整个人都垮了,除了王俊凯,他们一家第一时间就去帮忙了。但是真正吊唁,寄表哀思,是要等一切调停好。

 

那天阴着,六月头,闷热得厉害。他们一家人穿的正装,去对面301。千玺妈妈来开的门,她一瞬间苍老许多,举手投足都是无力。易老师的遗照放在客厅的一角,下面一个小小的香炉,不知道点的什么线香,烟气袅袅。

 

王俊凯看着黑白照片里的中年人,像平时与他们回家路上那样,笑得和蔼可亲,一派温柔。他总爱说做饭的事,今天晚饭吃些什么,又或是鲫鱼要怎么烧才好吃。他体贴关怀着这个同事的儿子,给他讲数学,教他怎么打游戏,关切他学习不要太辛苦,给自己太多压力。

 

这些话尤似在耳,王俊凯心里像压着什么,这张薄薄的照片快要击碎他。千玺就背对着他们坐在那,呆望着父亲遗照,自从打完招呼后,他就一直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王俊凯看他,千玺瘦削许多,肩膀直直地凸出来,锋利陡峭。客厅只开了一盏灯,千玺在光打不到的阴影里,快要与黑色交织在一起。千玺妈妈扶额低声说,“我也没什么放心不下,就这个孩子,回来了以后什么话都不说了,他小时候就容易发呆,不说话。我和他爸爸,”她哽了一下,“就怕他这样,不讲话,孤僻了。我难过啊,但我要,怎么,怎么劝。”她终是忍不住捂脸哭了,王太太一下就坐在她身边宽慰她。

 

千玺还是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座山,不言不语。他像是在另一个世界,疏离一切。世上再没有需要他关心的事情了。那天,他们没有说一句话,甚至连对视都没有。回家的时候,王俊凯生出一种自己落荒而逃的感觉,他不知道怎么做,才能叫醒他,他甚至不敢试一试,就跟着爸妈回家了。

 

好几个夜里,他都盯着对面的那个窗口,那里没有一丝光亮,像是一个戳开的窟窿。千玺就在里面,疼痛压着他动弹不得。

 

千玺好几个礼拜没来上课,班主任吩咐王俊凯把作业拿给他,说是他下周一就来上课了,毕竟期末,又临升高三,一摞试卷层层叠叠。

 

现实就是冷酷无情,他不顾及凡人的痛苦与挣扎,只是静静地矗立着,等你到达。

 

王俊凯攥着那把试卷,和王老师说要去给千玺送作业。王老师正在喝茶,忽地顿了一顿,“要是千玺没心思做就不要强迫了,你去和他说说话。”王俊凯点点头,出去了。

 

还是千玺妈妈开的门,她脸色比上次见好了许多,甚至能艰难地对王俊凯笑笑。“小凯,你去帮千玺补补课,他好久没去上学,很多都错过了。”王俊凯依言走向那扇紧闭的淡棕色的卧室门,颤抖着握上金属感的圆柄把手。

 

他如履薄冰,走进门后这个小小的封闭着的世界。曾经在自己卧室望过千千万万遍的房间,但真正迈进去,意义完全不一样。他踏入千玺的领域,走入他的人生。暖黄色的灯光亮着,坐在底下的少年却不再是以前那个会朝着自己挥国旗的那一个了。

 

“你来了呀”,千玺抬头看他,声音滞涩,像是很久没有开过口说话了。千玺妈妈给王俊凯搬了个椅子,他坐在千玺旁边,“嗯,我来看看你。”千玺慢慢从笔袋里摸出一支笔,“我下礼拜去上课,”他望着窗外,天色一瞬间暗下来,一片紫黑,六月一向气象诡异,他望了很久很久,轻轻说了一句,“要下雨了。”

 

这一刻,王俊凯以为他强撑不住,要倒下去。没想到他只是握紧了笔,又恢复成刚刚和他打招呼的模样,“最近学了些什么啊,我恐怕跟不上。”王俊凯拿出那一沓试卷,“你先看看,不会就问我。”千玺点点头,一道道看,这些都是综合试卷,大多都会,只有几道一个字都看不懂。

 

王俊凯看他圈出的题目,拿出之前帮千玺写的那些笔记,“我都记着了,这题基本就一个思路。”千玺翻那本笔记看了看是自己的,才发现王俊凯替他写了这些天的笔记,“谢谢,还叫你帮我写笔记,我可以自己抄的。”“没事,我顺手的,你按着这个做。”突然一道惊雷,隆隆地响,那厚重的云层裂开。

 

千玺一下愣住,直直看着窗外,雨打在楼下人家装的雨棚上,不知疲倦地撞击。王俊凯摇摇他肩膀,他才回过神来,眼前是王俊凯递过来的纸巾,他这才恍惚发现自己在哭。他不可置信地去摸自己的脸,一手冰凉,疑惑地看手掌上的水痕,最终低头说了一声抱歉。

 

千玺是佛一样的人物,他温柔平稳,宽容错处,包容愤怒,从不在人前流露半分不安,王俊凯一度认为这个人是要去xiu仙的,再不成就坐地化佛,所以他才买了那个小小的佛像。此刻在这个雨天,他的佛被摔裂出一道小口,不安与痛苦狰狞而出。

 

王俊凯的意识先动,他站起来,把人搂在他的臂弯里,一下一下抚摸着他的后脑勺,叹道:“你向我道什么歉呢,这个时候了,你最重要。”千玺埋头在他怀里,王俊凯感觉到他僵了一下,又突然发力,两只手紧紧圈着他的腰,两个人贴得密不可分。

 

这个姿势太过于亲密,但谁也没有松手。千玺的眼泪滚烫地晕开在他的T恤上,要烧进他皮肉,血管,每一处。雨下得越来越大,声势磅礴,千玺没有声音,如果不是他一直抱着自己没放,王俊凯会以为他睡着了。

 

千玺最终松了手,仍旧低着头,双手撑在额上。王俊凯等他平复,好一会他深呼吸几下,总算放下手,一张脸被眼泪糊得乱七八糟,哪有平常半分沉稳样子,倒比刚进来那会要好许多。那副痛苦的悲凉着,强打精神朝他微笑的模样,王俊凯一辈子不想再看到。

 

千玺看到人衣服被自己抹了大半眼泪上去,怪不好意思,几分血色上脸,抽了好几张纸巾叫他擦擦。若论平时,王俊凯肯定是要笑他的,但想起刚刚两个人簇拥的样子,也不好意思,没说话接过来纸擦起来。

 

“你好好休息啊,作业不写老师也不会说什么的。”这样看,发现千玺床头有一只玩偶熊,耳朵破了个洞,稍稍露出一点里面的棉絮,这熊王俊凯以前从没有看见过。千玺看他不说话,发现他盯着自己的床看,看到那只熊,他眼神暗了暗,“有一年,我过生日时候,我爸送我的。很小的时候送的了,都旧了。”

 

王俊凯嗯了一声,嘱咐他好好睡觉,好好吃饭,和阿姨打了招呼,冒着雨跑了回去。气喘吁吁上了三楼,王老师还坐在那里喝茶,像是在想事情,王俊凯仔细看他,觉得他爸爸老了不少。自小的威严仍在,却在不知不觉中柔和许多,不再冷淡严苛,有时候还会像自己太太似的碎叨叨地叫王俊凯多穿衣服,不要感冒,耳提面命叫他吃完早饭,不要挑食。

 

父亲老了,耳鬓间头发白得最快,一簇一簇生长着。王俊凯喊爸爸,我回来了,王老师才堪堪回神应了一句。这句话王俊凯自小读书回家,不知道说了几千几万遍,他心里其实极烦这种教条规定,但是今天这一句,他喊得最用心。

 

他还能喊出这句话,已是弥足珍贵。

 

马上就期末了,卷子多得不行,王俊凯怕千玺夜深人静瞎想,老是在白板上问他,你好吗。千玺倒是很诚实,他有时候会摇摇头,王俊凯擦掉问句,想了很久,只是写了句加油。苦苦撑到期末考完,千玺的成绩没有预期那样一落千丈,他想大概人脑对公式定理总是能机械反应,无论情感。

 

整整一个暑假,他都在两户301间奔波着,他妈妈是轮班的工作。以前都是靠易老师给儿子烧饭,如今千玺只能一个人勉强支撑。王太太一听这事,就邀千玺上自己家吃饭,王老师暑期也休息,由他全权照顾着。

 

王老师对别家儿子亲切温柔许多,他心里十分怜悯千玺,不由得表现出来。吃完饭甚至削了一盘橙子,王俊凯跟着享福。千玺慢慢好转些,王俊凯给他拿了片橙子,“快吃快吃,尝尝年级组长削的橙子。”

 

他们升上高三,王老师升了高三的年级组长。

 

千玺咬了一口,汁水溢出来,指缝间全是橙子味。他呆呆的,王俊凯拿了纸给他包上,拍了拍他,“回神。”千玺笑笑,拿了纸巾擦手,“我一会去补课。”王俊凯点点头,又拿了片橙子吃,“我送你去车站吧。”

 

千玺表示他一个人可以,王俊凯道:“不怕别的,就怕你一时发呆,车都坐错了。”千玺认了,王俊凯喊,“爸,我送千玺去车站。”王老师从厨房洗完碗探出头来,应了一声,看见自己儿子拿着橙子,“你怎么光顾着自己吃。”王俊凯连忙塞千玺手上了,千玺低头看着那片橙子,笑了一笑,捧着吃了。

 

一上高三,人都不似人了,像个不知停歇的齿轮。只知道转得再快点再快点,一点时间都不敢浪费。301室两个高三生,已经放弃步行,开始乘车上学了。他们小区是终站前最后一站,车上人总是不多,他们一直挑最靠门的两个座,方便到站挤下去。

 

每天早晨匆忙赶出去坐车,王俊凯把一只耳机给千玺,他从善如流地接过,耳朵里是隔壁座少年的声音。到底是电子设备,和平日里说话不一样,他的声音要亮一些,高一些,从abandon开始,念词汇手册里的单词。

 

王俊凯昏昏欲睡,他昨晚写题到三点,六点钟就醒了,听自己的声音这么多年,比听眼保健操的音乐更让人发困,他靠在千玺身上睡着了。这是常有的事,他独来独往的一个人,在这样艰苦往复的日子里,只遇着一个千玺,黏他,依赖他,甚至要捧心给他。

 

千玺侧了侧身子,让人靠得更舒服点。

 

自从那个雨天以后,千玺觉得他们之间好像共同拥有了一个秘密,如同凌晨的问候与国旗,心照不宣,又不知从何说起。他扭头看落在他肩膀上脑袋的发顶,一个发旋稳稳地窝在黑发中央,千玺以前听他爸爸说过,脑袋上有两个旋的是聪明相。王俊凯足够聪明了,他脑袋上怎么也就一个旋呢。 

 

想了半天想不出个究竟,再想就要往封建迷信那里去了,他及时回过神来,车窗外已经隐隐看见他们学校的操场。千玺摇摇王俊凯,他睡眼惺忪坐正了,长长舒出一口气来。已经11月,呼气可见白,王俊凯把手插在口袋里,慢悠悠踱到自己位置上。头朝着窗外闭眼假寐,他心里盘算着日子,千玺的生日。 

 

真到了那天,他整个人都不对劲。千玺觉察出一点,但没往自己身上想,放学路上,他问道:“怎么了,你要多穿点,又冷得发抖了。”王俊凯听了这话,狠狠剜了他一眼,转过头没说话。千玺一向不在乎聪明人这点喜怒无常的小脾气,他还在心里编排如何委婉劝他多穿衣服的建议。 

 

走到王俊凯他家楼下的时候,千玺开口道,“多穿点啊,你那么瘦,不会因为一件两件衣服就显胖的,”王俊凯没吱声,要把牙都咬碎,千玺不知怎么的,看他略鼓起的腮帮,紧张起来,“大家冬天的时候都穿得圆滚滚的,都一样,都一样。” 

 

千玺故作轻松地准备招手回家,才听见王俊凯低低说了一声,“等着,我给你拿个东西。” 

说完噌噌噌地往楼上蹿,千玺还是第一次看他跑这么快,有点吃惊。他看着水泥楼梯发呆,直到楼上传来脚步声才清醒过来,王俊凯下楼比上楼慢多了,甚至有点迟疑。 

 

他站在两三节台阶上,千玺不得不抬头看他,王俊凯书包还背在身上,手里捧了一个毛茸茸的熊,黑色玻璃做的眼睛幽幽地看着千玺。那是一只和他床上一模一样的布偶熊,除了这一只的耳朵没有开花。 

 

千玺没有伸手去接,王俊凯拿着那熊,陡然尴尬起来,他毕竟是个高三男生,老拿着这熊别人看着都觉幼稚。他心里更多的是忐忑,心跳地一上一下,毫无章法。 

 

“那个,我明白,新的和旧的意义肯定不一样了,”王俊凯从楼梯上走下来,“不过,不过。”他还没说完,千玺连熊带人揽了过来,意义自然不一样,不知道他怎么找到一只一样的熊来,大约花了不少时间精力,意义太重,千玺不知说什么才能同等回应。 

 

他心里觉察出那个心照不宣的秘密来,情理之中,他这么好,十八岁的少年,聪明傲气,心里又藏着一个暖烘烘的小太阳,直让人要融化。他怀里的熊蹭在脖子上,痒痒的,王俊凯凑在他耳边轻轻说了句。 

 

“生日快乐,千玺。”

 

千玺眼眶一热,差点要流下泪来。

 

王俊凯上楼比兔子还快,千玺第一次发觉这个不擅长体育的邻桌,跑起来还是很轻松灵动的。他捧着那个玩偶熊回家,心底里一遍遍去描摹少年背影,欣长挺拔,书包上下摆动着,比起他记忆里初中回家路上看到的要更高大些,又好像从未改变。

 

回家时,桌上已经摆了好几个菜,都热腾腾的。自从父亲去世以后,很少能看到这样的情景。千玺妈妈围着围裙,拿着碗长寿面从厨房走出来。“回来了,快把书包放下。”她看见千玺手里的熊,“这是谁送你的呀。”千玺把熊和书包都放回房间,“小凯送的。”

 

千玺妈妈解围裙的动作顿了一下,轻声道:“难为他了。”千玺嗯了一声,坐下吃饭,最后要吃蛋糕,一块小小的三角蛋糕,不堪重负地插着18两根蜡烛。千玺许愿,一时间不知道许什么好,去年他爸爸还老起哄叫他许一个买新游戏机的愿望,他心里知道是因为他爸买好了准备送他。

 

那天最后,他还是许了以前的老三套,希望爸爸妈妈身体健康,希望自己学习进步,希望世界和平。此刻,他对着那两根燃烧着的蜡烛发呆,一片空白,呼出一口气吹熄了跳动着的火苗。

 

他没有愿望了,不切实际的美好愿景脆弱得令人害怕,在现实里,这些都是弹指可破。说出来,或者在心里想想,他都不愿意。不去希冀,才能平静地接受悲苦。

 

做母亲的始终对自己孩子十分敏感,千玺虽然不言不语,看着也与以前没什么两样,总是微笑着。易太太却觉察出不一样,她不能简单地将这点细微的变化归类成少年在受到打击后的成长,也不能定论是负面阴影,她自儿子小时候起就担忧他或许有点自闭,后来发现千玺极有自己想法,实在想不通他会讲出来。

 

并且,千玺那副柔和温软性子下,其实很为固执,他虽然愿意听,理解其他劝说或想法,然而一旦认定些什么,旁人难撼动半分。她也只好时常关怀,不让他钻牛角尖就成,想到这里只能叹气,收拾手上的碗筷。

 

千玺静静伫立在父亲的遗照下,看了很久,数爸爸眼角旁的笑纹,数到一半的时候,他抽出一旁的线香,点着插在香炉里。不知怎么,站在这里,让他平静。回房间的时候,他看着那两只一模一样的玩偶熊,发疯似的把它们都拥在怀里。

 

自己和小凯,小凯和自己,他不敢想下去,这就是他想要的,美好的愿望,可是想要未必得到。真的到落空那天,他要如何,如何不动声色,面对这一份秘而不宣,无人分担的苦楚。

 

他头一次想要逃避。

 

高考前最后几天,王俊凯变着花样在白板上鼓励千玺,什么加油,冷静,别紧张。千玺只能苦笑,他本身没那么紧张。临考前,王俊凯着了魔,把那个玉佛拿了出来,找了条红绳绑在脖子上,有事没事摸一下。

 

最后一场考完,下了大雨,一切暂时告一段落,他们俩也不用赶公交回家。高考完最忌讲考试内容,一来答的人不痛快,二来没听到想要答案的人也不痛快。两个人踩着一脚泥,有一搭没一搭说点其他的事。王俊凯说,他可能要去外婆家住一段日子,很不痛快,外婆嘴碎叨叨的,念得他耳朵疼。

 

千玺倒是没什么打算,他打算暑假研究一下烧饭的事,王俊凯笑道:“君子远庖厨。暑假要吃吃喝喝,不是让你自己做吃吃喝喝的。”千玺没理,说要回去找菜谱研究,他还是像他爸爸,在吃这方面很有心得。

 

凌晨十二点出分,查分的时候王俊凯手都在抖,面上自然一派老成稳当,像是高考过几轮,心里还是怕得不行。王太太站在一边,自顾自默念,肯定好,肯定好。王老师顺顺自己太太的背,叫她别那么紧张,“儿子的实力你又不是不清楚。”王俊凯听见了,心里也微微一放,小小的电子屏,牵挂不知多多少少高考生与他们父母的心。

 

果然很好,十分的好,足够他想要考的医学院的分。他一下澎湃起来,蹬蹬跑回自己房间,留他爸妈还在那里欣赏成绩。第一次,十二点,他打开窗户,朝对面301喊出声来,“千玺!”

 

那边的纱窗被人大力推开后撞到窗栏,砰的一声响,千玺半个人探出来,“怎么样!”

 

“很好,你呢!”“我也很好!”

 

突然风来,吹得头发衣服都飘飘抖抖,他们笑起来,由小声慢慢变响,这情景,是一片初生的日光,这般亮。

 

出成绩之后的没几天,他们高中毕业班聚会。一堆人挤在KTV的包厢里,乱哄哄地放着歌,也没人唱,王俊凯向来不喜欢这种氛围,不过高三结束,迈过人生一大坎,人多半漂浮起来,可以理解。他躲在角落里看千玺和几个同学打牌,乱打,他看着人瞎出牌。

 

麦克风被拍了拍,发出刺啦刺啦的声音,他们班长把一对男女拥到中间,水到渠成似的告白,答应,拥抱。这种感情能有几分牢靠,大半顺着高考完的兴奋劲和着总算可以放松的愉悦感。但大约也有互相扶持走过高三的情分,不知能携手走到几时,王俊凯还是随大流鼓掌祝福。

 

他不由得转头去看千玺,他在一盏灯下,脸庞时明时暗,也拍着手,看着那对小情侣微笑。随后,朝他微笑,王俊凯假装没在意,扭头看班长起哄叫男孩子唱今天你要嫁给我。有聚有散,这些同学,不知下一次这样团在一起,是什么样的光景。

 

傍晚,他们走在小区里,老太太三三两两结伴去散步。走到两幢楼间,王俊凯才停下,他抬头看几只蛾子汇聚在路灯下打转。心里犹豫,又紧张,他们回来路上一句话没讲。“那什么,你准备填什么学校啊。”王俊凯开口问,千玺想想,“没想好,我是打算填师范类的。你呢。”

 

“医科呗,就我们市那个。师范类,女生很多吧。”千玺点点头,又摇了摇头,王俊凯笑笑撸撸他的头。斟酌半天,王俊凯眼神温柔,“我……你就没有什么想要对我说的。”他还是那样,傲气,再喜欢也不愿低头。他未必就一定要今天听到,只是今天突感离别容易,心里一时害怕。

 

千玺也笑,他们之间默契,有些话不必说就懂。但这一句,不比玩笑,是承诺。承诺什么给他,未来,以后,还是现实,人生如此未卜多舛,他吃不定。话可以轻松说得圆满,然而现实未必允许。王俊凯灼灼看他,令人心焦,他站在微弱的光下,淌出一身汗,进退两难。

 

王俊凯不懂千玺那份为难与担忧,他只当自己表现得不够好,千玺没能领会他的意思。或许,低低头也不难。

 

“我喜欢你。”

“明天再说。”几乎同时,脱口而出。

 

千玺愣住,六月末的天气,微风都是热的,吹出一身汗。他变换过几轮心情,心里雀跃着,又沉了下去。他唤了声小凯,缠绵的,缱倦的,将一腔喜爱托付着的。

 

“千玺,”王俊凯妈妈出门回来,看见两个小孩木桩一样杵在楼下,“小凯,怎么站在外面不回家?”王俊凯敷衍笑笑,“有话要讲。”她点点头,觉得奇怪,还是叮嘱了几句早点回去,家里有事,上楼去了。

 

王俊凯还在等回答,千玺却被打回现实,他仍旧还是胶着,他沉默着无法回应,像是回到那一天生日,他只能退了一步,但这一步,在王俊凯眼里是咫尺天涯。“明天,明天……我。”千玺断断续续说些什么,他也不能听了,这一方沉默的亘横,难以磨灭。

 

“明天啊,千玺,有些话,今天不说,明天再说就不一样了。”王俊凯笑了一下,“再见。千玺。”他逃也似的飞奔回家,王太太看自家儿子一副要死不死的样子,想是他们在楼下吵架了。小心翼翼地八卦了一下,“怎么了,你们吵架了?”王俊凯冷冷说:“没有。”

 

她自然是不信,千玺是个好脾气的孩子,王俊凯这么犟,很有可能是自己儿子发起他那臭脾气,不好意思说,“诶呀,你要多体谅千玺嘛,他们要搬家啦,以后回千玺妈妈娘家那个市里住了。见面就难了。”王俊凯脸色煞白,死死盯着他妈,“什么。”

 

“他妈妈和我说的,大概千玺还不……”她看儿子眼神都呆了,一脸惨白,想他在楼下站了好久,连忙扶他坐下,“嗳呦,别是中暑了,妈妈给你拿水喝。”王俊凯连喝好几口水,回过神来,还是呆,“妈,你刚刚在楼下说有事?”

 

王太太点头,“还不是你外婆,我打算今晚去看看她,你是明天自己坐车去呢,还是现在和我一起坐你爸的车去。”“现在,现在就去,我暑假就住外婆那里了。”

 

王俊凯几乎是扑到他外婆怀里的,老太太的念叨突然在这个伤心夜变得格外亲切。王俊凯像喝醉了,和他外婆鸡同鸭讲地说了半天。最后,外婆拍拍怀里这个迷瞪着眼,似睡非睡的外孙,叹口气说这个孩子,是在外面受委屈了不是。

 

夫妇两个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

 

整一个暑假,高三生最放松的一个假期,王俊凯如同外婆灶火上煎的小黄鱼,动辄就是脱皮一样的痛。他打定主意不再去管千玺,与他一刀两断,老死不相往来。王俊凯什么人,说得出,做得到,就此赖在外婆家,同他外婆胡搅蛮缠。总要叫千玺从他心里滚出去,即使千分万分煎熬。

 

为难王太太,千玺来了好几次,眼神迫切,她只好解释说王俊凯去外婆家,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千玺急着说,“阿姨,我这才知道,我妈工作要换去那边,家也要搬,求您告诉小凯一声。”王太太见他急了,往老太太那里打了电话,王俊凯只说他知道了,别的什么也不说。

 

千玺只能苦笑,王太太劝他,“没事,是不是吵架了,王俊凯脾气坏着呢。你一搭理他,他就来劲。”千玺摇摇头,他们分开的那个晚上,他去敲过一次门,可是王俊凯已经走了。后来他又知道自己要搬走的事,急得没了头脑。今天,才真正放弃。

 

他错过了那天,错过最好的时机,错过他喜欢的人。他甚至安慰自己,他只是小小地往后走了一步,但是这一步已是迢迢。他恨,恨彼时的软弱,奋力却无声。

 

王俊凯养了一个暑假,恢复许多,嘴巴越来越坏,脾气越来越差。之后六年,他倒是没怎么想起千玺,像是全然不记得这个人。他为人处世还是硬邦邦的,偶尔柔软几下,也只是几下。

 

直到在急诊他们重逢,他心头涌动。喘着气,把要跳出的心脏按回去。埋葬的一部分感情终于回温。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他的沧海,他的巫山。

 

千玺回去找了件王俊凯的羽绒服,裹得像球似的颠颠过来了。王俊凯挂着水,低着头犯困,回味回味老周半张着嘴,踱着没有节奏小碎步的样子。“你吊的糖水,这么开心。”千玺瞧他,捧出一玻璃盒西瓜来。

 

王俊凯长吁一口气,把老周那嘴脸丢出去,又面无表情,“没错,我挂的葡萄糖水。”他盯着那盒子西瓜,咽了口口水。千玺如今是个老妈子命,见人眼馋西瓜,立马就服侍起来。拿着竹签给他叉西瓜吃,就差没替他把籽都挑出来。

 

后来王俊凯总算感觉到半分差使人的羞惭来,要自己拿着吃,千玺劝他,“还挂着水,一会碰了管子,针浮了。”他总是愧疚,总觉得自己欠王俊凯些什么,要无微不至地还。他不知这份喜欢要几多深重,才弥补得起这六年的空空。

 

他们回了王俊凯那个大房子,屋子虽然毫无人气,但终归住了几年,王俊凯倒头就埋在沙发里,抱着沙发垫要睡觉。他在医院七想八想,硬是没有睡着,一回到熟悉的地方就要趴下。千玺还跟在后面,把他乱丢的鞋子摆好。看他伏在沙发上要睡,又像拔萝卜一样,把他拉起来,两个人是一对企鹅,左摇右晃地进了卧室。

 

王俊凯躺着,心里摇摆,最终还是合上眼,“我醒了要吃海参翅肚粥,要辽参啊。”千玺坐在他床边,摸着他额头,总算烫得不厉害,“您现在好东西消受不起,就吃紫薯南瓜粥吧。”王俊凯摆手让他去做,“那就凑活凑活吧。”

 

这个家的烟火气,全靠千玺撑起来。从他病了,千玺就把半个冰箱搬了过来,塞满了小菜水果。王俊凯拿了个西红柿洗洗吃了,吃了一手番茄汁。他给了千玺备用钥匙,明面上只说要养身子,方便千玺搬瓜果蔬菜来,台下的意思,大家皆心知肚明。

 

王俊凯终是松动了,像是又回到高三暑假那天,低低头也没什么难的。

 

他回去换了件正式点的西装,打车去参加老周婚礼。老周笑傻了,嘴巴快咧到耳后根,逢人就笑,递烟喝酒,来者不拒。一旁的新娘娇小,站在老周旁边就更小了,悄悄往他的酒里放葡萄汁。一对新人依在一起,一桌桌敬酒,走到王俊凯那桌,老周拍拍他的肩,轻声和他讲,“小王,没什么,你过得好就行。”

 

说完碰碰王俊凯的杯子,一咕噜喝完一杯红酒,他妻子在一边踮脚给他擦汗,老周笑笑,“没事,你别喝酒,都我喝就成。”王俊凯也很尽兴,一仰头全灌进去,“老周,你大好人,就是长得傻。没事了,以后两个人,就不傻了。”新娘子先笑起来,老周也笑起来,王俊凯也笑,乱哄哄的,亲切的很。

 

王俊凯没直接回家,他回了老房子,在他们小区门口的小公园里的健身器材上坐着,吹风醒酒。千玺开车回来的时候偶然瞥见他了,回去停了车,跑回来找人。来锻炼的老阿姨嫌他浪费器材,王俊凯只好站在一个铁制椭圆机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走。

 

千玺站他旁边,做匀速运动,他们被老太太和她们的小孙子围着,场面一度十分好笑。这样一走走到太阳西沉,霞光万丈。老阿姨都回去烧饭了,他俩还在走。王俊凯含糊着开口,“我小时候都没来过这,天天一放学回去写作业。”“我爸倒是带我来过,”千玺笑笑,“他怕我积食了。”

 

王俊凯也低着头笑,他有点醉了,往事像走马灯,一幅幅在掠过,“我小时候想,我要一个游戏机,又想,我要一个爱笑,又对我不严厉的爸爸,再大点,我想要作业少点,”他顿了顿,“想要脾气再好点,想要一个人喜欢我。”

 

他不再看赤红色的夕阳和鎏金的晚霞,他看千玺,认真地专注地看,“可是这些都没实现,所以我不去想了,我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后来我觉得自己要一个归宿,让我着落,可是最近啊,我想了很久,”他深深呼出一口气,“还是想要一个人喜欢我。”

 

千玺隔着一个锈了的手柄,义无反顾地探过去,抱着他。他没有着力点,只能松笼着王俊凯,他不愿意走下来,浪费一刻也不愿意。六年前他后退的这一步,要他山南海北地走回来,总算,总算赶上,失而复得。

 

“我喜欢你,小凯,我也喜欢你。”对着如今的他,对着高三暑假那天的他。

 

千玺这次把整个家都搬到王俊凯房子里,虽然离学校远了,但他毫无所谓。301空关着,千玺没有卖出去,就留在那里,老房子让人安心。不记得哪个礼拜六晚上,11点叫王俊凯回医院加班,千玺还愣头愣脑的,王俊凯已经换衣服要走。他这才完全醒过来,拉着人,穿着睡衣随便裹了件大衣,发动车去了。

 

王俊凯临下车的时候嘱咐他,叫他回去睡觉,急诊传呼肯定是大事,不知道要多久,千玺点点头,让结束了打电话给他,自己好来接。大型事故,长途车si机疲劳驾驶,殃及一车无辜旅人。王俊凯忙得团团转,其中一对夫妻,妻子已经无意识,丈夫要好一点。

 

医生正准备把重伤的女伤者推到ct室,她一旁床上的丈夫开口说,“再让我看她一眼。”旁边的护士宽慰他,“你老婆只是去拍ct,检查,她生命体征平稳了,马上就手术。”丈夫只是侧着头,王俊凯站在他的床旁边,看他的伤势。

 

他一头血,右眼青紫,高高肿起来,眼睛只剩一条缝。仍旧艰难地看着那个推出去的轮床,眼里是每个意识清醒的急诊病人的神采,活下去,即使千难万难。他笑了一下,五官扭在一起特别丑,王俊凯心头动了一下,问他头晕不晕,他答非所问地说了,“医生,我老婆一定会好好的。”

 

王俊凯告诉他,“她会的,你也是,头晕不晕。”急诊里每天都是生生死死,王俊凯呆了一年,和千玺在一起之后,才越发强烈地感觉到,他已得到太多,只能拼命活着去爱,而那些虚妄的不安和无谓的骄傲,毋需过多纠缠。

 

一切尘埃落定。天还黑着微微泛青,路上只有一个空易拉罐被风吹着,丁零当啷地滚。王俊凯累极,坐在车站的座上发呆,脑里还盘桓着那个丈夫坚定的眼神。突然手里被塞进一杯热咖啡,千玺回去换了套衣服,又回到医院,在车里等了他整整一夜。

 

易拉罐被吹到很远的地方,再也听不见一声响。年轻的恋人坐在车站前,在空无一人的街景里,分享一个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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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零狗碎的日常

 

自从搬到一起,王俊凯都是蹭千玺的车。他看千玺的车不顺眼,觉得空空的,要摆点有生活气息的东西,或者王俊凯气息的东西,但又不是他开车,迂回曲折了很久,他决定去学车。“学车啊,我送你就好了,你工作忙,没时间学,还累着自己。”千玺很肺腑地劝他。

 

王俊凯不依不挠,他以为自己还像高中那会,脑子灵活又聪明,“学车要花多久,我练几天就好了。”千玺苦笑,他们都是很固执的人,劝不动。王俊凯由此胜利,在沙发上躺着,朝空气蹬腿,蹬累了,两脚搁在坐在一边的千玺大腿上。

 

千玺本来在写教案,最后变成伺候人揉腿。

 

王俊凯真报了名,没去几次,根本抽不出来空。上了车才发现,他脑子比小时候迟钝多了,暗地里抹了一把自己变傻了的伤心泪。回去了,他不由得朝千玺诉苦,“啊,才几年,我人就反应不过来了,练得我手忙脚乱的。”

 

千玺看他一脸皱巴巴的样子,“很多年了啊,离你高三,有六年了。”王俊凯从沙发上一骨碌坐起来,“这么久,啧,怪不得了。”他感叹一会人类退化速度之后,反应过来,朝着一端的千玺盘腿坐着,“六年里,你在干嘛呢。”

 

千玺捧着电脑写要用的ppt,听到他问,“就是读书,工作,想通一点事。”王俊凯一听没自己什么事,有点不爽,“就没了?师范女生不是很多吗。”

 

这是圈套,千玺听了没回答,把人揽过来,圈在身遍,“给你看个东西。”

 

他关了ppt,点开一个文件夹,里面只有一个名字是王俊凯的文档。创建于他们大一那年,全文三万多字,只是不断重复着这个名字,王俊凯。“我打过很多电话给你,也曾经回来过,不过处处碰壁。”

 

有一年国庆,他赶了回来,住在快捷酒店里,白天就在小区里闲逛,长久地凝视着王俊凯那间卧室,他心无旁骛,只求看他一眼。后来差点被当成可疑人员,被门卫抓起来,也没遇见一次王俊凯。

 

后来他计划着搬回去,在此之前,他只能用打他名字的幼稚方法,去想他。“闲下来就是想你,想你在干什么,有没有好好吃饭,有没有和人吵架。不知不觉就打了这么多遍你的名字,索性保存下来,好时时发呆想你。”

 

王俊凯抱着他,脑袋蹭在千玺胸口,“我都不怎么想起你来,我生气,生了很久的气,然后放弃了。”

 

那天晚上,王俊凯就这么靠着千玺睡过去,他从前就养成的习惯,身体还记着。千玺删了那个文档,把人抱着回房睡觉,身边的人呼吸绵长。千玺摸摸他的脸,被人迷糊着打开了,无奈笑笑,庆幸着。

 

最后的最后,他们还在一起,他褪去一身瞻前顾后的不安,只想和他在一起。

 

王俊凯的车没学成,但是他还是给千玺装了一车毛绒的椅套,没几天他又鼓捣些什么给塞车里。千玺上了车才看清,后视镜上挂着一块小小的玉佛,他伸手摸了摸,似有人身上余温,“你什么时候买的?”玉上的红绳都旧了,王俊凯坐在副驾上,“不知道,我随便找的,保平安。”那玉被他藏在家里,偶尔拿出来摸一下。

 

“大肚弥勒,招财进宝?”

“我说保平安,就是保平安。”

“好好好,保平安。”

 

 

探班

 

王俊凯咽下最后一口红豆粥,看着对面这个人眼睛亮的程度堪比不锈钢保温桶反射光的程度,“你,也想吃?”千玺笑着摇摇头,“本来就是烧给你吃的,我就是觉得你最近太听话了。”

 

这就让心怀叛逆的人不开心了,王俊凯倒在休息室椅背上,眼镜被日光灯打得一阵阵泛绿光,“我也觉得,易老师工作也不易,我们医护工作者是辛苦,您这辛勤的园丁肯定就更辛苦了,明天就好好在家歇着吧。”说完,又怕他当真,轻轻用鼻子哼了一声。

 

聪明人仗着别人喜欢的小脾气又上来了,忽喜忽嗔。

 

千玺最吃他这套,旋好保温盖,头支在桶上,“没事没事,你明天要吃什么啊。”王俊凯倾回来,撑着脑袋,看着橘色灯光下的千玺,突然又觉得饿,“想吃水果羹。”“水果羹,水果羹,可以,家里还有几个苹果。”他尚在思索水果羹里的水果,王俊凯探过身,啾地一下亲在他脸颊的梨涡上。

 

千玺心里挺开心,但是毕竟在医院,“诶,不好吧。”“又不干别的,”小王医生眯眼看他,扯着自己的工作证,点了点点桌子,“这里是我的场次。”千玺走的时候,都是两个人抱着边亲边转圈,像跳一支圆舞。被赶出值班室的老周表示自己既没蹭到饭,又要受伤害,遭的什么罪。

 

王俊凯把人送走了以后,想来想去,他那成年人偶尔出现的羞耻心浮出来,顺便带着愧疚感。虽然之前那话是有点夸张,但是千玺确实也忙,自己占着他时间不说还老是挑三拣四的。他下定决心抽空也去千玺老师的办公区关怀关怀他。

 

像是一朝回到高三那年,千玺生日,他跑了有半个城的礼品店找一只一模一样的小熊,好不容易找到了,又揣着不敢让他知道,如同那份难以言表的感情,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滚烫得被他拥在心口,却不想让千玺觉得亏欠,一切一切都是他心甘情愿。

 

总算逮到一天休息,他咪悄悄地去了千玺学校,这个他毕业后只回过一次的母校。门口的保安拦下他,王俊凯早有准备,王老师有个朋友在这个学校,逢年过节王俊凯都上门去拜年,他编了一套要回母校拍拍照的说辞,顺利溜进来。千玺带的初一,他凭着零碎的回忆,摸到办公楼,又顺利找到初一老师的办公室,透过窗户一看,一个人也没有。

 

最终还是打了电话,“你在哪里?”“在学校啊,怎么了。”“你吃中饭去了?”“没,我都吃好了,在操场溜圈呢。”王俊凯挂了电话,奔到操场那里。这个时候,虽然已经入春,但天气还冷,学生们还上着午饭前最后一节课,上体育课的裹得像球一样在操场跑来跑去,有些老师已经提早吃好了,在操场散步。

 

王俊凯一眼就从那些小萝卜里面找到千玺,他穿着一件王俊凯给买的黑色的羽绒服,裹得像颗大皮球。他从小就喜欢体育,体育课特别积极,现在做了老师也要扎在学生堆里踢球。王俊凯喊他,他偏过头来,冬日阳光洒下,照得整个人熠熠,露着一深一浅的梨涡,弯着眼睛,眼里全然是见到自己的欢喜,“小凯。”

 

王俊凯一向是弯弯肠子,他大可以说自己来见以前的老师,顺道看看他有没有认真工作,即使这样,千玺也会高兴,又不显得自己特意,就像往常一样。

 

“怎么来了?”

“来见你。”

 

因为喜欢你,所以想你;因为想你,所以来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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